紫宸殿前堂香案熏炉袅袅生烟,黼扆前坐一人,足踏蹑席着幞头赭黄圆领袍,腰束革带,一身闲散家常的打扮,手抵额头似在沉思。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所有人都该仰望的存在此刻却因为自己的家事茫然慌张心绪纷乱。

靴履从木地板踏过的声音轻轻响起,圣人抬眸望去宦官身后两人自门口迈进赵阔和他身边的少年皆低着脑袋来至大案前,宦官放下跪席少年伏下去庄重肃穆以额磕地行了稽首礼,跪坐在席上,双眸低垂,身姿端方恭谦有礼。

他这沉着温雅的做派,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尊养高楼的贵族郎君时常入宫觐见所以才能如此进退有度。

圣人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莽撞粗鲁的乡间小子流落在外的皇嗣无人教养,粗俗不堪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风姿卓然的少年郎,与沉浸权政多年的赵公并排共席,姿态雍容谦逊,毫不逊色。

圣人心中讶然,生出几分好感,打破沉默:“抬起头来。”

班哥掩在光影中的半张脸缓缓彻底映入圣人眼中,圣人看清班哥的模样,情不自禁站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我叫班哥。”

“班哥?是指老虎的那个班哥吗?”

“正是。”

圣人回过神,不知不觉已绕过大案,来至班哥身前。他弯腰捧住班哥的脑袋,目光复杂,细细端详。

信物和赵妃的亲笔信圣人早已看过,御医也已采血验过,可他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看清班哥的脸。

这张脸,生得和赵妃五分像,眼睛和嘴巴像赵妃,鼻子和下巴像他,因为年幼,模样稚气未脱,两颊仍有些圆鼓鼓,眉眼间的神态,却令他想到了他又敬又怕的一个人他的父亲,帝国大权在握的太上皇。

“你生得像你娘。”许久,圣人叹了声。

“陛下是指赵妃吗?”

“你见过她?”

“是,我见过赵妃,她在朝阳殿,被关在黑黢黢的屋里,终日不见阳光。”

赵阔心头一攥,懊恼没有事先提醒班哥莫在圣人面前提及赵妃。室内静下来,赵阔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窥视圣人的脸色,圣人若有所思,眉头紧皱,不知是忧是怒。

认子一事本就尴尬微妙,气氛随时可能翻覆,班哥提及赵妃,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屏息噤声,随时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滔天大怒。

圣人问:“你在怨朕?”

班哥摇摇头,黑澈的眼眸凝望圣人:“对我而言,赵妃和陛下皆是陌生人,无人会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圣人道:“你说朕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班哥答:“是,今天之前,陛下于我,是遥不可及的君王,亦是世上最高贵的陌生人。”

室内宦官宫人将脑袋埋得更低,赵阔一只手攥紧衣袖,额头冒冷汗。

父子相见,怎能说这样的话?

难道这孩子真的不想做皇子吗?

赵阔试图挽回几分局势,声音紧张:“陛陛下”

圣人摆手打断赵阔的圆场,手指隔空点了点班哥:“你这孩子,很是诚实,这是件好事,以后你便住在永安宫,来日方长,朕这个陌生人,你慢慢了解。”

班哥不卑不亢应下:“是。”

圣人又道:“你起来,让朕好生瞧瞧。”

班哥站起来,身形不稳,险些跌跤。圣人搀扶一把,见他面露痛楚,问:“这是怎么了?”

宦官见势而为,立刻将班哥在尚狱司受鞭刑的事说出。

圣人一愣,命人褪去班哥衣衫。少年前胸后背皆是道道血痕,膝盖手腕乌青发黑,一看便知他受过大刑折磨。

圣人惊怒,即刻传御医。室内升起暖炉,宫人宦官忙前忙后,为班哥换衣擦身上药。

班哥咬牙默声,虽一言不发,但面上隐忍的痛苦神情足以说明身上伤痛煎熬。

圣人见他此前未露半分疼楚,若不是命人褪衣查看,只怕他会继续忍下去。圣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哪怕此刻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能够做到这般坚毅之态,亦令人心疼动容。

圣人不常过问宫中之事,此时却怒问:“不是说昨夜下的大狱吗?怎地今日就上大刑?朕依稀记得,宫规里可没有尚未定罪就上刑的律条,难不成,朕记错了?”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冷厉,宦官们脖颈一寒,纷纷伏地,哀求圣人息怒。

圣人点了近侍元不才问:“他们不敢说,你来说。”

元不才年近中年,从小跟随在圣人身边伺候,后宫各人见他皆尊称一声“元阿翁”,皇后待他亦是客气有加。

元不才道:“是清露公主命人大刑伺候小郎。”

圣人眉头紧锁:“是融融?融融与他何怨何仇,此前他不过是个随奴,融融竟迫不及待下如此狠手!”

元不才听出圣人语气中的不悦,除了不悦,还有一丝疑虑,这份疑虑和皇后有关。

二公主急不可耐磋磨小郎,是否因为事先知道小郎的真实身份呢?若是二公主知道,那皇后知不知道呢?

元不才在圣人身边伺候多年,对圣人所思所想皆能猜到七分,圣人虽信任皇后,但这份信任并非无懈可击,大多数时候,圣人的这份信任,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维持现状不必伤筋动骨的懈怠与舒懒。

元不才适时站到班哥身侧,接过宫人手里的膏药,亲自替班哥上药。

这位新皇子的到来,势必引起永安宫一场惊涛骇浪,至于这场风浪会波及多少人,那就看这位新皇子的取舍了。

班哥因为上药刺痛而湿漉漉的眼温和地看着元不才,客气周到:“多谢元阿翁。”

元不才道:“小郎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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