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周俏帮沈春燕收拾了餐桌,提出由她来洗碗,沈春燕哪里会答应,让她去客厅吃水果,陪黎衍说说话。

周俏只能在客厅干坐,黎衍一直在玩手机,丝毫没有与她聊天的意思。周俏没事干,就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被她看出端倪来——黎衍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他穿得也不多,但周俏发现他鼻尖上冒出了小汗珠,唇色也有些发白。

“你不舒服吗?”周俏壮着胆子问。

黎衍抬头看她,神色依旧冷淡:“没有。”

“哦。”他不愿说,周俏就不问了。

沈春燕洗完碗,收拾好厨房,出来对黎衍交代了几句,吃剩的菜已经放进冰箱,有些半成品他可以自己煮来吃等等。黎衍一脸的不耐烦,沈春燕以为他是嫌自己碍事了,赶紧提出先走,让两个年轻人单独聊聊,沟通沟通感情。

周俏哪里敢留下,黎衍那张臭脸明摆着是让她们俩都滚蛋,见沈春燕要走,周俏也起了身,说和阿姨一块儿走。

沈春燕知道她第二天还要上早班,也就不勉强她了。

临走前,周俏向黎衍挥挥手:“阿衍,再见啊,我下次再来找你玩。”

黎衍:“……”

沈春燕见儿子没反应,赶紧接口说:“俏俏你有空就多来坐坐,阿衍平时一个人住,都没人说说话,你来陪陪他挺好的。”

黎衍狠狠瞪了母亲一眼,沈春燕再也不敢多说,提着垃圾袋、领着周俏一块儿出了门。

两个女人一走,屋子里立刻冷清下来,黎衍松了一口气,先去阳台抽了支烟,接着就回到房间,脱下了假肢。

每逢阴雨天,双大腿截肢处就会时不时地刺痛,也不是幻肢痛,反正就是难受,算是截肢的后遗症之一。

黎衍把自己挪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到腰,往自己下半身一看,被子底下空荡荡的,他“呵”了一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闭目养神。

沈春燕和周俏一人撑一把伞,踩着积水走在小区里。

秋夜的风凉得刺骨,雨水连绵,小区里少有行人,只余一盏盏路灯为她们照明。

沈春燕问了问周俏的学历和工作,周俏没有隐瞒,说自己高中没念完,只有初中毕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俏说完后,发现沈春燕眼神闪烁了一下。周围太黑,两人都看不太清对方隐在伞下的脸,但周俏知道,沈春燕是有点失望的,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走到小区大门时,周俏说:“阿姨,黎衍一直没告诉我他是怎么出的事,您能和我说说吗?啊……您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以后有机会了再问问他。”

“他没说啊?那你还是别去问他了,你一问,他又要发脾气。来,到这儿来。”沈春燕拉着周俏站到小区门口一家便利店的店招下,那儿淋不到雨,她收起伞,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有些哀伤。

“他不说也正常,谁愿意一直去回忆伤心事呢?其实就是个车祸,阿衍大四那年,已经签了公司在实习了,但还没过论文。那天晚上,他在公司加班到凌晨,骑自行车回家,路上碰到一个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司机,闯红灯,唉……”

沈春燕看着小区门口道路上穿梭不停的车辆,又是一声叹气。

周俏的心提了起来,问:“大四,是三年多前吗?几月啊?”

沈春燕说:“四月,三年……对,现在十月,整三年半了。”

周俏陷入沉思。

“大货车的轮子,从他腿上轧了过去,就这儿。”沈春燕在自己大腿上比划了一下,只比胯/下低了一点点的位置,“阿衍当场就昏过去了,后来路人叫了120把他送去医院抢救,两条腿都给轧烂了,只能截肢。”

沈春燕想到那年春天的事,就觉得像一场噩梦。一夜之间,她那风华正茂、有着光明前途的儿子,就跟块烂肉似的躺在医院ICU里,推出来时,整个人只剩下半截。

随着两条腿的离去,后来的日子,有越来越多原本属于黎衍的东西一一离开了他,直到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连沈春燕都感到陌生。

“我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沈春燕看着周俏,“但他怎么都不答应,威胁我说要跳楼。”

周俏:“……”

“他说他没疯,疯的是我们。他说他没变,变的是我们。”沈春燕苦笑,“好吧,就算是我们吧。往好处想,好歹他活下来了,这些年身体也没其他毛病,生活都能自理。现在,他靠写书也能养活自己,还和你处上了对象,这也算是越来越好了。”

沈春燕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现在也不求他能大富大贵了,这辈子,我只希望我的阿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他,要是能生个孩子,就更好了,让他也有点念想。”

她用温和的眼睛看着周俏。

沈春燕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女人,留着及肩卷发,个子挺高,微微中年发福。看五官能看出来她年轻时应该挺漂亮,毕竟黎衍长得像她,曾经的黎衍,耀眼得如同夏日骄阳。

这一次,周俏没再说违心话,诚恳地看着沈春燕,道:“阿姨,我一定会好好陪着阿衍的,您放心吧。”

过了沈春燕这关,黎衍和周俏结婚登记的事儿就正式摆上了台面。

黎衍选了十一月初的一天去登记,沈春燕纳闷为什么要这么急,黎衍说:“周俏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不接受婚前同居,如果要她搬过来住,就要先登记。”

哦哦哦!沈春燕秒懂,黎衍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那方面的事儿比较急,有想法总是好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见母亲笑得一脸促狭,黎衍也懂了,皱着眉头大声说:“你想什么呢?!”

沈春燕嘿嘿直乐:“没什么没什么,你和周俏约一下,妈妈拿上户口本,陪你们一起去。”

黎衍在微信上约周俏去登记结婚。

两人一个多星期没见了,他的态度比小男生约小女生去看电影都要敷衍,但周俏没矫情,一口就答应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又不是谈真感情。

结婚登记是个简单的事儿,但黎衍下楼却很困难。

周俏不矫情,抵不过黎衍矫情啊!他不肯脱了假肢让人背下楼,穿着假肢又很难背,沈春燕只好叫来宋桦和宋晋阳,让他们俩一个背着,一个护着,从六楼把黎衍给弄下去。

背人的活儿肯定是宋晋阳干。

这货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做运营,身高181,长得浓眉大眼,还挺精神,但黎衍看到他就来气,半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宋晋阳也没有好脸色,显摆似的站在黎衍面前,叉着腰:“我早说了给你换个带电梯的房子!你干吗不答应啊?你这六楼啊!要是摔下去万一把我也摔残了你负责吗?”

黎衍坐在轮椅上,仰着头吼:“我求着你来了吗?不爱干你滚啊!”

要比大声宋晋阳向来不怵他:“你以为我想来啊?我不干谁干啊?是你妈背还是我爸背?合计这是我爸不是你爸,你不知道心疼的是吧?两年前他背你时在楼梯上摔一跤把脚骨都给摔裂了,你说过一声‘对不起’了吗?”

黎衍气得脸都青了,宋桦是个五十多岁、外表朴实的中年男人,在旁边吼道:“宋晋阳!你给我闭嘴!今天是你弟弟结婚的好日子,你发什么疯呢?!”

宋晋阳终于闭了嘴,居高临下地瞥了黎衍一眼,闷声道:“今天看在你结婚的份上,哥不和你计较。一会儿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女的,瞎了眼才会找你。”

沈春燕都要气哭了:“晋阳啊,算阿姨求求你,你少说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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