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如青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成了十分强悍的人她敢于对抗天道,敢于弑神,能够在看清前路艰难险阻最终必将反噬的时候,选择决绝放手。
她该是个多么潇洒又坚韧的人她甚至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柔软之处。
她以为无心就能够不受伤但直到这一刻她如从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轻轻地摩挲着头她才知道她其实和弓尤没有两样。
弓尤的逆鳞生在龙颈,而她不可触碰之处,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铠甲战无不胜,却被她在这世上最最依赖的人轻轻问上一句触碰一下便会原形毕露。
凤如青蹲在地上把头都窝进穆良的怀中哭到打嗝,不仅仅是和弓尤这几十年的感情,亲手挥刀斩断的疼痛,还有从前。
她得知大师兄将她忘了,她从悬云山上下来,她死在极寒之渊旁边她跌落深渊的六百多年。
凤如青还想到了她曾经经历的各种被天雷劈和熔岩兽战斗被火灼伤的痛苦。
甚至连喝个水被呛到的难受,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发一样,凤如青将她这六百多年的委屈,都哭给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湿他叹口气,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湿润。
等到凤如青终于把两只桃花眼哭成两个桃子,才抬起头来,抱着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师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鬓边被眼泪湿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好,“没事,一会就干了。”
凤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艳若桃李貌,这一哭,又眼尾染红,满眼都是未被泪水冲尽的委屈,诉不尽的经年别离和想念,任谁看了也要怜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水雾弥漫几次,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捏了捏凤如青的脸蛋,多年未曾相见,却如昨日她还在他的身后撒娇一般,没有半点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难过,为何不回家?”穆良温润秀丽的眉目如一副宁静的山水画,凤如青却被这一句话问得再度泪水涟涟。
没她想象中的尴尬生疏,也没有任何的责问,有的只是几百年从未间断的寻觅。是她一直在畏惧各种各样的因素,慢待了这份情谊。
“我害怕”凤如青委屈至极,“我才当上鬼王没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
凤如青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穆良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她无论是黄泉鬼王,还是一个无魂邪祟,对他来说,她都是他的小师妹。
她羞愧地低头,露出细白的颈项,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轻轻地蹭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着在那片温热细腻的颈项上,轻轻捏了捏,“好啦,现在肯见我也是一样。”
凤如青腿也蹲麻了,却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后颈几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同时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凤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几下,十分的不稳重,穆良伸手给她整衣冠,又询问了水在何处,拧了个布巾给她擦了脸。
凤如青老老实实地站着,微微仰着脸,在穆良轻柔的动作之下,像个废人一样。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闭着眼睛想,这比沉浸在梦中美多了。
穆良温热的指尖时不时捏在她的下巴上,调整她脸的方向。
凤如青好似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废物的时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历练,都格外受他的照顾,那时候她贪生怕死,为了活着什么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矫正着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让她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师兄,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天界的太子都打不过我了。”凤如青没忍住,显摆了一句,然后还没等穆良接话,她就自己脸红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声,不带任何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布巾,看着她,慢声细语,“我知道的,荆丰都跟我说了,你很厉害。”
凤如青又脸红羞耻,又忍不住被穆良这样带着赞赏意味的语气弄得想要翘小尾巴。
她心里唾弃自己,这么些年也没有跟谁这样故意炫耀,却忍不住想跟穆良说。
“也没有多厉害”凤如青又补救了一句,但还不如不补救。
穆良彻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如玉莹润的模样,这般笑起来,便如彩色的画卷徐徐展开,令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欢喜。
两个人对着笑了会,凤如青都后悔拖了这么久才相认。
这时穆良突然来了一句,“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随我回悬云山?”
凤如青笑容顿时凝滞了片刻,说道,“啊?大师兄,我不想回山,我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说我”
“我是说,随我回山去尝尝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还有些东西想要给你,都是这些年在凡间随手买的。”穆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我又怎会强求你同我回山。”
凤如青松口气的同时,又羞愧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
凤如青吞吞吐吐了一会,“哎”地叹了口气,“大师兄我跟你说,我和天界太子弓尤,在开启冥海大阵的时候,我在那诸神封印的阵中,发现了九真伏魔阵。”
穆良:“什么?”
“就是悬云山最厉害的九真伏魔阵,混杂在冥海大阵当中,”凤如青说,“普天之下,会这种阵法的,屈指可数,且我当时感知到那阵法上浑厚的神力,绝不是寻常人能够设下,而天界众神当中,飞升的悬云山修士只有一个人。”
“师祖?”穆良表情也细微地变化。
凤如青点头,表情似哭似笑,“大阵开启之后,参与封印的众神都被天道清算跌落人间,师祖必定也在其中。”
凤如青说,“大师兄,师尊有多敬重师祖你也知道,我将天捅了也就算了,他若是知道我还将师祖给捅下来了,我焉有命活啊。”
穆良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那算了,日后你若想吃,我便亲自送来罢,虽说这件事怨不得你,但师尊还是暂时莫要见了。”
穆良到底还是对于曾经施子真狠心诛杀入魔的凤如青这件事耿耿于怀,若非极度不能接受,他当初也根本不敢同施子真动手。
于是穆良说,“这件事知道的应当也不多,你莫要再同旁人说起,你素日鬼气遮面,天下人知道黄泉鬼君同天界太子一同翻了天,却不知黄泉鬼王是昔日悬云山小弟子凤如青,你不是自己也更名为赤焱了么。”
当日她更名赤焱,是怕穆良认出她。提起这个,凤如青忍不住问,“大师兄,我的事,是你出关之后小师弟告诉你的吗?”
穆良定定看了她片刻,说道,“不是,荆丰前两日因为人妖边界焦平湖出现了数个无名旋涡,将来往船只吞没不少,带着弟子去那边查看了。”
“我是昨日出关,”穆良说。
凤如青眼睛张大一些,有些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年她偷偷跟着穆良一起去灵雀山那次,她的伪装也很快就被戳破了。
穆良看她的样子,开口道,“我自己养大的人,我若见了,还能认不出么。”
凤如青不由道,“我当时那捂得那么严实,大师兄你是如何认出的?”
穆良却笑着摇头,“不告诉你。”
凤如青笑起来,也没有再追问穆良如何认出的她,而是问道,“那大师兄此次闭关,可进境了?如今是什么境界?”
穆良闻言,看着凤如青的眼神稍稍变化,但很快垂下视线,遮盖住了眼中情绪,“出了一点麻烦,没有进境成功,如今是七境巅峰。”
“那同小师弟一样!”凤如青说,“你们都好厉害,无情道可太难修了。”
凤如青到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无情道难修了。
鬼王的能力强弱,在于很多的方面。她是半神了,弓尤教她的那些功法便已经够用。
她若要鬼力强大,需得在人间,在黄泉的信仰力越来越高,能力才越来越强,至于飞升,是靠功德的。
穆良的神色有些异样,凤如青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是些许的酸涩,。
她顿时以为是自己嘴快,赶紧安慰道,“荆丰因为是草木妖的缘故,才会修炼得格外快,大师兄比他的境界更稳,他总说自己修上的境界,好端端的就要掉下去的。”
穆良本就不是因为这个,他从来也不是一个会因为这种事情焦躁酸涩的人。
他的境界始终这般,乃是另有其因,只是这件事,到如今只有他与施子真两人知道。
穆良垂下眼睫,他不可能告诉凤如青。
于是他短暂地调整一下,抬眼便又是那副温润模样,“你多心了,我怎会在意这个,我只是想到了一些门派中近来处理的邪祟,都是带着些许神光,却又不是坠神,有些奇怪,弟子有不察造成死伤的,很可惜。”
凤如青也认为穆良不会在意这个,于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确实是,我也处理了两个,是在都伯山一代,对么?”
穆良点头,“对,我们处理的两个都是山中虎豹妖,还未修成完全的人形,就出来害人了。”
“我处理的是一个狼妖,也是还没有修成人形,”凤如青说,“且我看他的修行,不过也才几十年,按理说开灵智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为半人作恶,我猜测是他们食了神魂的原因。”
“我也有此猜测,但坠落的神仙不得入轮回,更不得在人间作恶,需得累积足够功德,才能够换取轮回的机会或者重归天界。”
“坠神虽能力大大削减,却好歹也曾经为神,怎会被这种不入流的妖精分食魂魄?”
穆良说的也正是凤如青的疑惑,她想了想说道,“我本来这些时日要抽出时间去都伯山一带去看看的,那附近的百姓已经基本搬走了,便是真的有什么能人伺机作恶,动起手来也不怕伤及凡人。”
“那我与你同去。”穆良即刻说道,“正好我要带一些高阶弟子出去,本还没有定下去哪边,如此便一同去都伯山吧。”
凤如青欣然点头,“好,那时间大师兄来定。”
穆良点了点头,“等荆丰从焦平湖回来吧,若不然门派当中只有荆长老,忙不开的。”
凤如青顿了顿问道,“师尊他不管门派中事吗?”
穆良说,“师尊几乎不会留在门派当中,自从冥海大阵开了之后,他便只会偶尔回到山中,其余时间都在四海游走,处理一些比较难缠的妖魔。”
凤如青闻言倒是有些感慨,“师尊最不喜欢出门,这一次一定特别暴躁。”
他曾经可是连修真界的仙门宴会都不会参加,除非人间出现大动荡的时候,才会下山。
这一次冥海封印开启之后,四海不安稳,如果当真归结起来,倒是能算到凤如青头上一份,这也算间接给施子真找了麻烦。
“不过近几年师尊一直在为我护法。”穆良说,“是昨日我出关之后,他才下山的。”
凤如青点头,有些感叹地说,“师尊性情一向如此,看似对我们不关心,其实他只是不懂表达。”
凤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托着自己的下巴,带着一些释然的浅笑对穆良说,“其实当时师尊将入魔的我斩杀于极寒之渊,却并非是真心要杀我,他带了拘魂鼎,是想将我再带回门派,可我当时已心存死志,没有跟他走。”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神情十分惊讶,半晌才说,“可师尊从未说过这件事”
施子真说的是自己已经将入魔的凤如青亲手斩杀,且凤如青跌入了极寒之渊。
穆良当时才刚刚恢复一些,心智也大大地受到了鬼修的影响,因此与施子真动起手来。
可施子真没有让着他,却也没有真的伤他,只是压制住他,罚他去了焚心崖,更没有跟他解释过他带着拘魂鼎去
“他就是这样,”凤如青到如今已经能够用调侃的语气说了,“一扁担抽不出个闷屁来,这么多年师兄还不了解吗?”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施子真,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忍不住笑起来,顺手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这胆子倒是长了不少,这话可敢当着师尊的面说?”
凤如青认怂的很快,顿时摇头,“不敢不敢,说来也是奇怪,我如今已经成为黄泉鬼王,他当年算是亲手清理门户,我早就算不上他的弟子,可若提起他,还是怕得紧。”
穆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么笑过,他看着凤如青,一双眼睛简直能荡出一汪秋水来,“自然会怕,我也怕,荆丰也怕。悬云山的弟子,包括荆成荫长老,都挺怕他的。”
“是吧,”凤如青说,“仔细想想他倒也没有对门派中的弟子多么苛刻,就是看着瘆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隔着一张桌子,手肘时不时地碰在一处,低声细语地说着昔年旧事,说着如今天下四海的形势,甚至于这么多年彼此遇见的趣事和艰辛。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晚上,凤如青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才想起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于是凤如青站起身来,对着穆良说,“大师兄若是不急,便留在我这里用饭吧,我知道大师兄早已辟谷,不过食用一些仙兽和灵兽的肉,对修为还是有好处的。”
凤如青走到鬼王殿的门口,将禁制解开,吩咐罗刹和共魉,“去准备些好吃好喝的来,前些日子妖界和魔界不是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吗,挑一些对修士滋补的。”
“是,大人。”罗刹和共魉领命去准备了,凤如青转身对穆良说道,“我这里有许多旁人送来的利于修士进境的东西,只是我用不上,大师兄挑拣一些带回门派中吧。”
穆良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杯茶,闻言笑了笑,“我闭关之时你隔三差五差人送去的那些,我都还没有用。”
“那就分发给山中弟子,”凤如青走到桌边坐下,“不然这些东西我留着又有什么用。”
“弟子们更用不上,你也知道悬云山所修无情之道,相较于其他的道法更注重于自身,他们若是依靠外物太多,境界不稳,便如荆丰一般,即便是进境很快也会掉的。”
凤如青耸肩,“那好吧,不过有一些用于防身的法器可以带回去,不借助外物修炼,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受伤。”
穆良这次没有拒绝,喝了一口茶又说,“我替师门的师弟师妹们,谢过鬼王大人?”
凤如青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大师兄你怎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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