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三个,平均每个也是两小时。
文本世界,内核层,也在微微晃动。
一行人走在小太阳的光芒铺就的一条光路上,忽然脚下不稳。
哪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的身影更加凝实了。
他察觉自身的变化,微微一怔,抬头看一眼虚空某处,对王勇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已经走到一个分叉路口。
眼前的光路分成两脉。
右边尽头隐隐约约一个巨大的蛇身女子在对他们微笑。
左边尽头,似乎又隐隐回到了总兵府。
哪吒久久望着总兵府,忽地出了一口气,平静道:“各位跟我来罢。”
他拉着张玉,往左边走去。
王勇问哪吒:“为什么不走右边的?”
哪吒道:“那边的,也是混沌种占据主导的世界,没有你们要找的共鸣。”
融合点,又叫做共鸣点。
这是地球内部的说法。
王勇停住了。
他伸出手,让后面的人也停步:“三公子,我有一问。”
“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哪吒没有回身,淡淡道:“记不清了,大概是进到内核层后,慢慢想起来的。”
王勇道:“那敢问三公子,又是怎么知道共鸣这个词的?”
哪吒终于转身。
他的脖子上生了一些奇怪的鳞片。
这些鳞片,像某种爬行类的鳞片。王勇慢慢向后退了一步。
“敢问三公子,这又是什么?”
哪吒垂下眼帘,回答了他:
“这是龙鳞。”
一行人均控制不住脸色大变,心生警惕,唯有张玉傻傻地站在哪吒身边,看得陈薇提心吊胆。
哪吒却不为自己辩解,看他们一眼:“你们想尽快找到真正的共鸣,就跟我来。”
他看他们一动不动,便伸手一指,王勇手里的石头瞬间裂开,缩小版赵之星落地。
他落地之后,便微微弯腰,面部爬上大量皱纹,头发白了大半。容貌清癯,气血不佳,看得出身体并不健康。
一落地,就颤颤巍巍地往陈塘关的方向走去。
下一刻,镜花水月内外,人们面色大变。
一位老教授眯着眼看了半天:“这建筑九十年代?”
王勇他们更加震惊,明明这是通往陈塘关,为什么周围眨眼之间,变作了苏联风格,陈旧却眼熟的现代建筑,马路。
其余人窃窃私语:“从来只听说内核层反映作者的现实经历的主观加工,怎么还有内核层里会出现现实投影的?”
队伍里的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认出这是中国九十年代的典型风貌。
年纪已经大了的赵之星,找到了一座老式筒子楼前,吃力地上楼。
他们仿佛被线牵在赵之星手上,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移动。
赵之星打开房门的时候,手上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罐中药,走进了窄小却干净的房间。
床上躺着面目蜡黄的一个中老年妇女。
赵宇宙在镜子外一看,险些叫出来:“奶奶!”
他立刻扒到镜花水月旁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水幕。
赵之星扶起妻子李蓉,轻轻推她:“蓉蓉,我给你把今天的药煮好了。”
王勇看到墙上挂着的老黄历,它正停在一九九八年。
李蓉恹恹地把药推开,数落他:“你又浪费钱,我不是说了吗,我练功就好了,不用喝药。留着钱,孙子要上学,媳妇要治病。”
赵之星轻声道:“蓉蓉,练这功,是治不了病的,你喝药吧。”
李蓉不肯喝,他没有办法,只好道:“这是花了钱的,你不喝浪费了。”
她这才喝下,喝完忽然想起来:“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赵之星说:“厂里发了工资。”
刚刚被下岗的李蓉听到工资两个字,便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数落了几句他不知道攒钱。
镜子外,赵宇宙喃喃:“他骗人,这一年,纺织厂被南方的私人老板收购了,他也被下岗了。而且,他是首先被裁的,因为,他组织工人,揭露买厂子的老板,是厂长的亲戚。我爸也跑去南方下海了。”
但是内核层的李蓉却听不到他的喃喃,李蓉喝了药,沉沉睡去了。
赵之星喉咙发痒,却一直忍到妻子睡去,才掩了门,在楼梯外拼命咳嗽起来。
等咳嗽稍微好了一些,他慢慢地往外面走,路上经过医院,忽然停住步伐。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医院外面,倒着许多脸颊凹陷,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他们在院子里打铺盖,有的奄奄一息地躺在亲人怀里。
他们没钱治病了,医院不收,只能在这里等死。
这些病人大多皮肤黝黑粗糙,手脚生着老茧,满面风霜,穿着很脏的衣服。大多是农民、工人的模样。
其中,年纪小一些的,几个生病的孩子,才五六岁,却已经只能躺着等死了。
有几个衣着也很朴素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正在给这些病人无力的手里,热情塞传单:
“吃药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没关系的,咱练这个气功,有了气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钱。”
有些病人真的相信了,眼睛亮了一些,捏着单子,如捏着将来唯一的一线希望。
陈薇看见传单上写着:法伦功。
一向最为痛恨这些东西的赵之星却站在那,久久看着病人亮起的眼神,竟没有上前阻拦,只默默无言黯然走。
陶术也看见了,他有多个博士头衔,包括政治系博士,对这些都有所了解,叹了口气:“农村基层体系在分田后就崩了,但是税收却因为分田,而不再以生产队公社为体系,而是平摊到个人了。于是,八、九十年代,农村在分田后,不过十几年,就迅速贫穷了下去。随后,国企分崩瓦解,依附于国企的城市社保体系崩溃了。建立在公社基础上的农村医疗也崩溃了。”
赵之星却听不到陶术的评论,天已昏黄,他只是黯然无言往前走,穿过了一处巷子,是洗浴场,十几个大男人一起蹲在外面闷闷地吸烟,一列十几俩破自行车停在那。
他们就这样蹲着闷声不响,既不同人搭话,偶尔累了,松松腿脚,继续蹲着。
洗浴场里传来嬉笑怒骂声。
这景象颇奇,陈薇欲问,陶术摇摇头,指了指,不稍时,一群妇女垂着头走了出来,她脖子上全是让陈薇涨红脸的痕迹。
陶术低了声音:“这些是全家夫妻双双下岗,却没有其他技能谋生的工人。丈夫送妻子上夜班。”
赵之星低着头,慢慢地从这些原来老实本分的妇女男子中间穿过去,他看上去,比他们还要羞愧似的。
他们看到,他把自己几十年不离身的勋章他在解放战争中所得,微微地掩盖了一下。
远处,街道上,一声巨响。
有人跳楼了。
但是没有人去围观。
下岗以来,跳楼的,全家喝毒药的,太多了。
多到人们习以为常。
他们并不会去猜测,这是因为吃不起饭,饿了几天,还是因为交不起暖气钱。
路边街道的广播里,还在播放着旋律轻快的小调,有慷慨激昂的大喇叭:
“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在这广播声里,赵之星越走越快,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穿过了无数阴暗的巷子,终于到了一个小院子里。
小院子很普通,但是赵之星,推开门前,犹豫半晌,最终,把勋章取下,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招呼赵之星:“老赵,你来了啊,快,今天的活又多了些。”
他所谓的活,是院子里摆着一张又一张旧课桌,上面摊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旁边摆着颜料。
男人絮絮叨叨:“唉,老赵,我说,要不你专门跟我干这行吧,你是不知道,其他人都没你画的好,老板们喜欢”
陈薇一撇那些画纸,恨不能立刻把张玉的眼睛捂住。
那些纸上,全是一些广告,花花绿绿的,尽是衣着极其暴露的女人,几乎敞开了大半个胸脯的着装,一看就知道是贴在哪里的广告。
赵之星低声道:“小唐,我是来问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钱,我就先不画了”
中年男人说:“借钱可以,不过,这画,你还是得画几张。”
赵之星的手一向很稳,他毕竟在上美画了二十多年的画。
但是画这些的时候,他的手没抖,眼睛却在抖。
拿了钱,赵之星直奔医院,立刻交了钱。
在下岗后跑去煤矿做活,因此罹患尘肺晚期的儿媳,再一次续上了呼吸管道。
他从医院出去的时候,自己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那几个中年妇女还在那发传单。
见到赵之星,看是个生面孔,就热情地往他手里也塞了一张:“吃药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没关系的,咱练这个气功,有了气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钱。”
年迈的赵之星走出很远,还看到不少捏了传单的、躺在医院外等死的病人,而夕阳渐渐沉落,医院的黑色影子像一口井,盖住了这些奄奄一息者。
他望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望着那影子,忽地惨然低唤了一声。
只有离他极近的几人,才听到,赵之星低唤的是一声“主席”。
回到家的时候,李蓉已经睡去了。
赵之星牵着年幼版的赵宇宙,从学校回来。
年幼版的赵宇宙生得很是可爱,他天真地问爷爷:“妈妈今天好些了吗?”
“好些了。”赵之星低声道。
赵宇宙问:“那爷爷,你能不能跟妈妈说,给我买双新球鞋啊,学校说运动会要用。”
赵之星顿了一顿,说:“好,你先去做作业,妈妈买不了,就爷爷给你买。”
但是没几天,一个半夜的时候,城西火光冲天。
赵之星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称,他儿媳和其他几个重病病人,信了法伦功的话,跑出去,自焚了。
李蓉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个人彻底倒下了,脸颊都凹了一圈,。
赵之星两头跑处理后事,最终,在妻子床前,听她流泪道:“这妮子咋这么傻,我信这个啥法的,也是为了给她省钱啊,她还那么年轻,她练这个干吗,啊,你说,她练这个干吗”
遭遇了重重打击的赵之星,却反而好像镇定下来,叹道:“蓉蓉,你怎么知道,她练这个,不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李蓉愣了。忽然失声痛哭。
众人不由恻然,镜花水月外,赵宇宙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掉,却硬是一声没吭。
文本世界里,这一夜,赵之星取出了久违多年的稿子,他的画稿集里,有着几幅陈年的旧稿。
稿纸已然泛黄。
他取出笔,开始绘画。
第一幅图,是女娲补天。
那女娲欲取四根鳌足顶在天地之间,却最后因太累,而补天未竟,身便死。
天上却有无数妖魔跳下,
赵之星盯着看了半天,最终涂抹了一下,改回了女娲补天的画面。
下一刻,内核层里,场景转换。
这是在医院,日历上挂着一九九九,一年过去了。
赵之星明显又老了一些,满鬓苍白。
赵宇宙扑在他床前,哭着问:“爷爷,妈妈和奶奶去哪里了?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去找爸爸,他是坏爸爸!他另外找了老婆了!”
赵之星却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看向床边站着的一个比他年纪还小些,五十来岁的中老年男人。
“老领导,麻烦你了。”
男人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形势太紧张了。老赵,这些年苦了你了。”
赵之星说:“那就再帮我个忙吧。”
“你说。”
“我想出本连环画。”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他们上美本来就做这方面的工作,相对有人脉,男人连忙点点头。
“这没问题,你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赵之星笑了:“我倒是没什么想帮忙的了,只是我还攒了一点钱,以后你把这些钱帮我捐给中国动画专业的学院吧,现在是市场经济,他们年轻人需要一点资本,才能专心搞动画。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前半辈子,好赖也算个动画人,总想尽点心。”
“还有,我想问一个问题很多年了。”
赵之星吐出一口气,忽然问:“当年,你们画了哪吒闹海,现在,哪吒长大了。你们后悔吗?”
当年,你们画了哪吒闹海,现在,哪吒长大了。你们后悔吗?
当年,你们画了哪吒闹海,现在,哪吒长大了。你们后悔吗?
当年,你们画了哪吒闹海,现在,哪吒长大了。你们后悔吗?
画面凝固,这一问回荡在天地之间。
脖子上长满了龙鳞的哪吒,静静地在凝固的天地之间,望着年迈的赵之星。
随即,画面一荡,众人发现画面解冻的时候,时间已经变换。
这是一个寒冷的深夜。
男孩趴在床边睡得香甜,更加形销骨立的赵之,星艰难地在病床上画着连环画的最后一幅:
哪吒闹海。
哪吒静静看着他绘画。
他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小孩?不,不要是小孩。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他涂抹掉了那个七八岁孩子的模样,最终,给哪吒换上了银甲,绘上了虽然美丽,却锐利无匹的少年容颜。
他一边绘画,一边似乎想起了自己十四五时候做的事情。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也是锐利无匹的少年,举着枪支,为黑压压的的乌云散去而出生入死。
后来他最精壮的十几二十年,他举着画笔,为新中国一样出生入死。
他每绘画一笔,一旁哪吒身上的龙鳞,便掉一片。
最终,他画完的时候,哪吒又是湛然的少年了。
“少年好。”赵之星抚摸着绘画里的哪吒,也终于笑了,“少年胆气豪。哪吒,祝你永远是少年。”
忽地,天地破碎,建筑,马路,行人,广播,都化作虚无。
无数黑影从广播里,从地下,从天空里逃窜。
它们汇作一匹蛟龙扑向哪吒,
却全都在混天绫与乾坤圈下灰飞烟灭。
哪吒闹海。
哪吒浑身发着微微的光,似乎对着王勇他们,也似乎能看穿镜花水月一般,对着镜子后的现实世界说:
“这一次,不是我的故事,投射了你们。而是你们用几十年时间,重新演绎了一次我的故事。”
无数白芒,从他身后破碎的世界,顺着金线,飞向板桥区。
板桥区的轰隆隆地震停止了。
实体融合终止。
检测部门的仪器上显示:10世界,融合点完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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