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行是陆良城的教书匠,在陆良城已经呆了二十载了,八十岁前,宋知行只管埋头教书。最开始在那看不起读书人的东川教书,后来实在呆不下去,一路西行,最后落在这陆良城,扎下根来,用他的话说,到七八十岁,就不要走了,免得死在路上,都没人给自己收拾后事。有人取笑他:“宋知行,你不是不信鬼神吗,死就死了,管什么后事,天当被盖地当床,就当睡一觉呗。”宋知行听到这种话,顶多哼唧两声,也不反驳。因为宋知行在八十岁前,的确不信鬼神,还是照着宋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每天念叨鬼神,也没见你们锅里碗里,多块肉。”

但是八十岁以后,就没人听他说过这话了,反倒是宋知行,没事儿就往那相思山上跑,提着自家的肉,嘴里念叨着老神仙,去拜访令家二老,只有当年宋知行教出来的学生知道为什么。

宋知行八十岁的时候,生病了,彼时的他,还没教出过多少学生,也没人叫他一声宋老先生。那年冬天,宋知行靠在铺了一层布的木椅子上,咳嗽不停,一边跟学生说,自己的同窗入了沧海书院教书,说你们也算是半个沧海书院的学生了,一边拍着老旧的木椅咳嗽不止,学生们没咋注意宋老先生的话,反倒是更关心那木椅什么时候会被宋老先生拍断。后来有家里富裕的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请来郎中给宋老先生诊断。那郎中来的路上,还和学生说自己医术严谨,就喜欢救治这种道德高尚的人,到时候要望闻问切,用出家传绝技,就算那宋老先生站在鬼门关前面,自己也能拉回来,只要钱给够,让那教书匠生龙活虎,每日蹦蹦跳跳都行。学生一听,有点害怕,又多递出去一点钱:“还是算了,救活就行,别太生龙活虎的了。”

结果郎中一只脚踏入房门,远远一看,那木椅上坐着的宋知行面色蜡黄,枯瘦干瘪,眼神浑浊不已,连那拿着戒尺打学生的手,都是虚浮无力。郎中皱眉,比量了一番,掏出收的定金,还给学生,转身就要走,学生急了,“先生不是说要望闻问切吗?”

郎中摇摇头:“你这老师哪还需要我闻问切啊,看一眼就知道没救了。”

学生急了:“您不是说在鬼门关前面都能拉回来吗?”

郎中叹口气:“是啊,可是你这老师,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另一只脚我看也稳了,估计啊,熬不过今年了。”

宋知行虽然都快断气了,听到这话哪能忍:“说谁熬不过今年啊,老夫教的这批学生要明年开秋了,才能结业呢。”正在被宋知行打手掌的学生,听到这话,不由得瑟瑟发抖。

郎中皱皱眉:“您这品行的确高尚,可是我实在是不敢救啊,一救您,不就破了我妙手回春的美名了嘛。”

宋知行冷哼一声:“庸医而已。”

郎中一听,不乐意了,“你这病啊,怕是相思山上的两位老神仙来了也没得救。”说完就走,忙着妙手回春去了。

宋知行气得发抖,那瘦小的体架都要抖散了,宋老先生骂道:“都是骗子,你们这陆良城的骗子比那东川的都多,这算什么郎中,那相思山上的,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你们,也是骗子。”

宋知行拿着戒尺,看着面前的学生,骂道:“连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都要给我写成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一错就是二十个人错得一样。说,你们是不是骗子。”

宋知行面前的学生轻声嗯了一声。

宋知行又骂道:“说你们该不该打。”

“该。”学生弱弱地说道。

那被宋知行打手掌的学生看着宋知行举起戒尺,忙把眼睛闭上,但是许久,都没有听到戒尺与手掌的碰撞声音。

宋知行举着戒尺,举了半天,终是把戒尺往地上一摔,坐到那破木椅子上,叹了口气,咳嗽着说道:“去吧,都走,都走,以后就不用来了。”这次学生们听清楚了,大家抓起书简,一窝蜂跑了出去,只有那个站在宋知行面前的小孩,还伸着手掌,犹豫道:“老师,你打我吧,我不该抄的。”

宋知行反倒笑了,摸摸小孩的头,“记住今天学的没。”

小孩点点头:“记住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宋知行点点头,摆摆手,让小孩走了。等人都散去了,宋知行才慢慢起身,摸了摸那破木椅子,干瘦的脸上一笑:“红豆生南国,可惜等不到明年红豆开了,死在这南国,倒也不差。”

可是第二天,就有人来了,笑眯眯的一个老头子,精神得很,在宋知行院子里站着,宋知行推开房门就看见那个老头了,思量了一番,宋知行问道“是来退学费的?我置办完后事,没剩多少了,要拿进来拿吧。”

老头有点吃惊:“还能退学费?”

宋知行诧异:“那你来干什么的。”

老头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宋知行,说道:“老先生年轻时候在东川没少遭罪吧,”宋知行皱眉,本就干瘦的面庞拧到一起了,那老者继续说道:“老先生这病是旧病了吧,但是年轻时候压下去了,应该还是内伤,没想到老先生一个教书匠,当年还是个灵师。”没等宋知行开口,老头继续说道:但是吧,老先生这病我能治。“说完向前一步,一把手搭在宋知行肩头,一股暖流贯穿宋知行干瘦的身躯,灵力洗刷着宋知行的筋脉,只是一两刻,宋知行就感觉浑身暖洋洋,气血通泰。那老头松开手,问道:“怎么样,老先生信了吗?”

宋知行刚刚有点红润的面庞,迅速变化起来,最终只能尴尬一笑:“我没钱了。”

老头哈哈一笑,说道:“我就喜欢救治老先生这种道德高尚之辈。”说完,把那旧木椅子搬到房门口,让宋知行坐下,对着院子开始治疗了。

邻里发现宋知行院门打开,往里面打眼一看,当即发现了那个老头,迅速通知亲戚,说是老神仙下山了,不到半日,那宋知行院门口堆满了人,而宋知行一直闭着眼睛,感受着那股暖洋洋的气流,疏通经络,慢慢散去暗伤。

等令五爷收手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宋知行睁开眼,说不尽的畅快,但是随即愣住,院子外,墙头上,乌压压一片人,宋知行心里一惊:“这么多来退学费的?不对啊,我没教出这么多学生啊。”

那些安安静静看令五爷治疗的人,见令五爷收手了,宋知行也睁眼了,随即开始呼喊老神仙。

宋知行先是一愣,迅速明白了,站起身,就要对令五爷行礼,令五爷拦住,说道:“我年轻时候也想当个教书匠,但是命不由人,听闻先生高风亮节,教书数十年,特意来拜访,等这个冬天过去,老先生身子骨硬朗点,大可来我相思山上,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老先生。”

宋知行刚好的身子,颤颤巍巍,说道:“老神仙,真是老神仙啊,您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啊,等明年开春,我一定去拜访。”

令五爷点点头,就要离去,又回头给满眼泪光的宋知行说道:“老先生,这次你好好休养,再活个八十年不成问题。”这话听得人群中的那些小孩一惊,迅速把头缩回去往家跑,生怕那宋知行今天就要开堂复学,那戒尺那天都没摔断,想想都可怕。

自那以后,陆良城宋老先生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毕竟连老神仙都要叫一声老先生,越来越多的学生往老先生这里送,而这位老先生教的好不好,城里的人不咋清楚,反正戒尺使得挺溜。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啊,”宋知行坐在王家的宴席上,追忆往事。今年他都没咋见过两位老神仙,上个月好不容易听说那两位老神仙回到相思山上了,又传来两人封闭柴扉,救治远方侄儿的消息,听城里郎中说,其中一人面色铁黑,想来是老神仙也救不活了,宋知行思前想后,还是拟了篇悼文,只要老神仙那边传来坏消息,就前去吊唁,免得落在人后。可是,今天又接到王城主的邀请,说是两位老神仙也会下山赴宴,宋知行匆忙揣了悼文就赶了过来,那会儿刚看见两位老神仙,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又看见王城主和两个老神仙,一前一后腾空而去。只得自己落座,喝起小酒来。

一只手拍了下宋知行肩膀,“宋老先生今日怎么也舍得出门啊?”

宋知行回头,是令五爷,连忙放下酒杯站起来:“这不是忙着见两位老神仙嘛。“

令五爷笑笑:“我俩有啥好见的,听说宋老先生今日只教了半日书,就放了学往这边赶,这陆良城的学生那欢呼声,我在相思山上都能听见。”

宋知行赧颜,“让老神仙见笑了,回去一定好好管教那群猴崽子,不让他们叨扰到老神仙。”令五爷一听,无奈只能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一步,向后方说道:“来见见宋老先生。”

宋知行看过去,令五爷身后灯光较暗,但是仍旧能看见一男一女,男子俊朗,女子楚楚动人,宋知行见过阳苗,再看到云生,自然猜得到是令五爷那远方侄儿之一,宋知行心中一叹,看来那面黑如墨的年轻人没能救回啊,还是先夸夸这两人,让老神仙开心点吧。

宋知行一脸笑意,看着云生和阳苗,说道:“阳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以后寻个好郎君,可要眼光高些。”阳苗害羞:“宋先生一把年纪了,净教些不好的。”

宋知行又看向云生,说道:“公子真是一表人……”宋知行张着嘴,最后那个才字,终究没能吐出来,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在云生身旁摇摆,那衣服往宋知行这边走来,吓得宋知行后退两步,这才看见,那衣服上有张漆黑的面庞。实在是太黑,刚刚在阴暗处,居然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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