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溪走了以后,廖卓也没多留她如今学着放下帮忙送走陆溪和她妈妈,没有再回来。

程昶毕竟是贺月南好不容易从另一世唤回来的虽然知道他接下来的手术大概率没事,贺月南仍不放心,跟老和尚一起在医院附近订了个酒店,打算明天一大早就过来,等程昶手术完再去绍兴。

护士为程昶挂上盐水就离开了,病房里,只余下段明成一人陪程昶吃饭。

程昶说:“医院的病人餐太清淡,你吃不惯可以点餐。”

“没事,人生几十年以后总免不了要住院,我提前感受一下。”

程昶问:“我哥呢?”

“他律所最近有点忙,今天倒是说了要从上海过来。”段明成看了一下手机“想起来了他说下班后要去给你拿张海报,晚点到。”

“海报?”

段明成“嗯”了一声“什么海报他没说。”

何苋是律师,上海一家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上市公司的法顾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看程昶实属不易。

程昶问:“过会儿你有事吗?没事等他来了再走吧。”

段明成说:“行啊。”

没一会儿何苋就到了。他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果然放了一张卷起来的海报,进来病房,先问程昶:“怎么样,好点了吗?”目光落到段明成身上,“你怎么没回上海?”

“跟公司请假了,有点不放心,等他明天做完手术再走。”

何苋道:“这阵子总麻烦你。”他跟程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大哥。

“是啊。”段明成也不说两家话,“我女朋友跟公司同事都以为我在外头养了个小三,三天两头不见人的,回头三哥病好了,可得帮我证明清白。”

这话一出,三人一起笑了。

护工进来收拾餐盒,看他们像是有话说,掩上门出去了,程昶这才道:“多留你一会儿,主要是我打算立个遗嘱,得有个见证人。”

段明成愣了愣,想起程昶在精神科的鉴定结果,不由劝道:“你别想太多,你这手术我问过医生了,成功率挺高的。”

程昶说:“我知道,我没担心这事。”

何苋是律师,提前立遗嘱的情况经常遇到,倒是不怎么意外:“早作打算也好。”

他打开手提电脑:“你那些资产打算怎么分配?”

“半数变现吧。”程昶想了想说:“贺老师跟老师傅为我的事奔波了一个多月,萍水相逢,挺不容易的,老师傅的庙在深山,我去过,有点破,拿出三分之一帮他把庙修缮一下,装个空调什么的,余下的当善款捐给佛寺。”

“安徽那边,很多希望小学的孩子挺苦的,想读书没有好书读,剩下三分之二给安徽和浙江的希望小学捐图书室,我算了下,图书室花费不大,全校规格的,几千到两万不等,社会上如果有赠书,省下成本,还能多捐几个。”

“那个叫陆溪的小女孩儿爱读书,贺老师也说她的学习成绩不错。好苗子,别耽误了,把我的存款留出一部分,资助她念书,无论她想考国内大学,还是出国留学都行,一直到她自力更生为止。”

“杭州的房子卖了,上海徐家汇的房子、车、还有一些保值品就留给你们,这些年你们一直帮助我,我都记在心里。”

段明成听了这话,愣了下说:“哎别,帮你是因为咱们是兄弟,再说你不也经常帮我吗?”

刚毕业那会儿,连找工作的简历都是程昶帮他写的。

何苋说:“你要是愿意,我都帮你变现,捐给希望小学,或者多资助几个贫困生。”

“就是。”段明成玩笑说,“别说我们不乐于助人啊,要有能力,我们也愿意像你一样主动给社会做贡献。”

程昶笑着道:“我没娶妻生子,也没有父母老人需要赡养,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只能取之社会,还给社会了。”

他的语气本来平淡,何苋却听出一丝伶仃感,说道:“现在一个人,又不是一辈子都一个人,等你病好了,以后的路还长,会有人愿意陪着你的。这遗嘱我先帮你存着,你以后结婚了,我这边直接给你作废。”

他说着,拿着笔记本去护士站,把遗嘱打印出来,复查过一遍,三人一起签了字。

住院部最晚探视时间是晚上九点,签完遗嘱,护士就过来催了,何苋没时间把带来的海报拿给程昶看,临走指了一下沙发上的纸袋,扬了扬手机,意示看微信。

因为张医生调不开时间,程昶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早上五点,过来巡房的医生叮嘱程昶早点睡,帮他关了灯,程昶就势闭上眼。

闭上眼,却睡不着。

病房里太暗了,有那么一会儿程昶觉得自己像置身于苍凉无垠的荒原。朔风北来,直接吹在心上,脚下没有实感,心空洞洞地漏风,整个人非常焦虑。

他忍着不去喝水,尝试进入睡眠状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确定自己是真的渴了,才拧开床头灯。

喝完水,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夜里两点半了,之前浑浑沌沌的,也不知道究竟睡着没有。

床头灯在墙上映出一片安静的光晕,像水墨画,程昶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搁在沙发上的海报上,离手术还有两个来小时,他无事可做,只好拿出海报来看。

海报展开的一瞬间,程昶就愣住了。

画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她提着剑,立在一片竹林前,只侧过来小半张脸。

风声阵阵,竹海成涛,青丝飞扬。

红衣女子似乎有些伤心,低垂着眼眸,淌下一滴眼泪。

这副海报一下子就把程昶的思绪拽回大绥,恍惚中,他听见她的声音,“抬上板车,一并送回衙门请仵作吧。”

那是他刚到金陵的那天,被人从水里捞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她穿着红衣,提着剑的背影。

可惜这海报上的女子与云浠不尽相像。

云浠的鼻子要高一些,有点微微的驼峰,眉眼明媚又有锋芒。

程昶认出海报上的人,这是他第一次从大绥回来,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演员,她当时饰演一个红衣女侠,程昶觉得她跟云浠有点像,还去微博翻了她的剧照,存了几张在手机里,其中一张做屏保。

程昶拿出手机,何苋早就把微信发过来了:“之前看你手机屏幕是这个女演员,正好我们律所接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找她要了签名海报,你要是愿意,等你病好了,介绍你们认识。”

程昶愣了下,这才意识到何苋可能是误会了。

他又把目光落在海报上,女演员梨花带雨,一副柔婉愁容,这一点与云浠也是不像的。

他的姑娘生在将门世家,生性坚韧异常,哪怕在明隐寺的残垣断壁里,她提枪为他赴死,也是毅然不惧的。

最伤心一次,还是他离开的那天,她意识到他可能回不去了,终于卸下竭力秉持的坚强,哭得不能自已,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咸湿而清凉。

程昶很心疼,想要帮她揩去眼泪,可惜最后一滴泪落在他的掌心,黄昏之光轰然释放,一瞬就把他带离了异世。

程昶拿着手机又看了眼,删除了他之前存下的女演员的剧照。

只是有点像罢了,这世上,谁也无法替代他的阿汀。

程昶又欲把海报收起来,卷到一半,动作忽然顿住,他的目光落到她的下颌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上,竹林中的光很清淡,似晨曦,映在泪珠里,粲然生色。

程昶愣住了。

浙大的师兄说,你这颗珠子,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还有点无机盐什么的,有点像冰,但比冰硬多了。

程昶疾步回到床头,翻出枕头下,防辐射盒子里的珠子。

他忽然知道这颗珠子是什么了。

咸湿而清凉,斑斓有光。

这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最后一刻,落在他掌心里的,云浠的眼泪。

或许是因为这滴泪在黄昏最艳烈时分坠落,里头也汇聚了斑斓灿然的光,此刻在暗夜中,格外夺目。

程昶坐在床边,看着手心里的泪珠,一时欣慰一时颓唐,欣慰是因为他在这一世,也终于有了与她有关的东西了而颓唐,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自醒来以后,不顾医嘱执意出院,去宣城寻访陈善人,赶去机场见老教授,不过就是为了寻找回到大绥的办法罢了。

他想再见她一面。

如果此生要独活于时空两端,想想还是挺无望的。

程昶知道自己在精神科的鉴定结果为什么会是中度到重度抑郁倾向,因为他在“是否会时常想到轻生”的选项里勾选了“是”。

但他选择“是”不是因为打算放弃生命,一命双轨,濒死穿越,他想试试再一次濒临绝境,他能否回到大绥,虽然他在另一个世界的身躯已经不在了。

正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一闪,进来一条短信。

是李教授的。

“程昶你好,你发给我那段文字我已经破解出来了,希望对你有帮助,译文如下。”

“余此一生,沉沦因果,争于善恶,所幸苍天不负,所得皆所求,唯余一憾,不得守发妻百年。余毕生寻求两世往来之道,终有所得,无奈时逢战乱,国命坎坷,余为护乡人,不得已徒留此世,伶仃百年,在此记下往来之法,盼战乱早平,国泰民安,后人勿需蹈余之覆辙,善恶得报,因果如愿”

“天地有道,生死两端,双轨一命,以死为生。”

“另:天上人间,十日一年,时光匆匆,勿要徒留。”

程昶注视着最后一行字,天上人间,十日一年。

是了,他第一次回来现代不过三日,再回到大绥,已经过去近四个月,第二次回到现代十日,回到大绥,已经过去年余。

这次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两名护士,看到程昶正坐在病床边看手机,有点意外:“已经起了?”

程昶有点恍惚,反应过来看了眼时间,四点半,该准备手术了。

他这才意识到李教授是熬夜帮他破解的古文字,发了条感谢短信,拿着手机又出了会儿神,直到护士过来备皮,才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这手术,死亡率高吗?”

护士以为他是术前紧张,笑道:“张医生是中山医院的专家,她的技术,你还不放心?放轻松,没事儿的。”

程昶沉默一会儿,拿着手机又编辑了两条短信,想了想,设置了定时发送,然后亲自把手机锁进储物柜里,换了手术服,消了毒,这才躺到手术床上。

贺月南、老和尚、段明成还有何苋都过来了,几人一起把他送到手术区的长廊外,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看着他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医生准备注射麻药的时候,跟程昶聊天:“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颗珠子,一直贴身带着,不能离身。”

一旁的张医生笑着说:“不能离也要离一会儿了,帮你收进橱柜里,一会儿你手术完了,帮你拿出去。”

麻药注射入静脉,带来一股沉沉的胀感,程昶失去知觉,很快闭上眼。

……

“三公子,你在哪儿?”

四下水雾浮荡,迷蒙中传来一声呼喊,程昶睁眼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竟在东海的渔村。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这只是梦境,却真实得像正发生一般。

水雾退去些许,四周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周遭有往来的人,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

可是他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这位大婶,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程昶蓦地望去,云浠穿着校尉服,拿着一副画,站在一户人家前打听他的下落,孙海平就跟在她身边。

这是……他在白云寺落崖后,所遗失的的那几个月?

那时云浠刚升了校尉,带着张大虎、孙海平,还有衙门里的几个衙差四处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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