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离开的时候,那名男子仍在熟睡中。
他和别的乞丐一样,身上乱七八糟套着各种破衣烂布,头发很长,积泥垢成块后垂在脸上。凤臻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火堆上已经没有火苗,不过厚厚的灰烬仍包裹着几块通红的碳火。屋中已经无柴可烧,她不得不出去掰了几枝刚发芽的树枝来,替他燃上火堆,希望能给他点温暖。
临走时,还顺带拿了他的根竹竿和破碗。
竹竿和破碗,她忍不住自嘲一笑,看来,只差往街头一坐,等着好心人来施舍了。
掩了掩斗篷上的宽大帽兜以便遮住脸,她这一路走到古府,为避开巡逻的士兵不知绕了多少路,有多胆颤心惊。实在避不开了,便将脸藏在帽兜中低头行走,敲着竹竿探路,伸着破碗假装行乞。
别说,还真有模有样。
终于站在古府围墙外时,却望而止步,迟迟不敢翻过那堵一丈高墙。
这个位置,应是古府后院吧?
每年腊月三十,宫宴结束后母帝都会带着自己悄悄出宫,到这里与古叔叔一同守岁。由于凤臻年幼,颇爱后院的雪白景色,和荷花池边上那株火红的腊梅。于是宴席也被搬到这儿来。
有一次,她手持火把不慎点着了墙角那棵比围墙还高的枯树,火焰串得极快,也点燃了旁边更多的树,包括腊梅。顿时浓烟滚滚。等仆人们救下火后,大多已被烧得焦黑。
本是棵正休眠的四十年老树,她这一把火彻底烧死了,再也发不出新芽来。母帝当时十分震怒,要把她驱返回宫听候责罚,是古慕寒替她顶了罪名。
其实,当时他只不过是立在一旁,看着她闹。
也有古叔叔帮着求情,笑称“子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破坏力,天生的帝王相。将来,必定如你母帝般又是一代明君。作为第一块里程碑,这树便不砍了,留着纪念子女的第一份荣耀。好不好?”
凤臻当然说好了,可现在的问题是,母帝她觉得好不好?还责不责罚自己?于是,她幸幸地看向母帝……
往事涌上心头,不禁令凤臻湿了眼眶。
事隔才十几年,想不到古叔叔去了,母帝也去了,这棵树仍在。与周围茂密的树木比起来,显得就像一个缺口,十分突兀。
摇着头擦干眼泪,凤臻借助周围凸出的地形爬到围墙上,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那个熟悉的,另她朝思暮想的清瘦背影。和那一头纯白如雪的长发。
原本池塘边只有一棵腊梅,那次被烧了一半后,开出的花便没以前好看了,稀稀疏疏几朵。然而眼下她所见的,除了外围那一圈樟树,几乎大半个后院都种上腊梅,一眼望去火红一色,瑰丽至极。
凤臻呆住了。
只不过它们植体不是很高,花朵也不算密集,应是种下没多少年份。
回想起来,自从烧了后院,母帝便再也不许去后院守岁,都搬到堂中了。她后来也很少再去。说起来上一次进这里,该是自己继位那年。
古慕寒将宴席设在后院,过程一切如旧。只不过少了两个人,少了很多景色,这酒她喝得也不尽兴。还不等天亮便回宫了。
想来,怕是古慕寒误以为她十分喜爱梅花吧?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为何不愿去宫中看一看,她住的梧桐殿外,种的都是些什么?
又为何,宁愿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坐她坐过的位置,对着梅花发呆都不愿去寻她?
他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懂她吗?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国之君不是了,身份没有了,权利荣华富贵都没有了。须得靠着乞丐施救支援方捡回条命,在王城最混乱不堪的地方徘徊。
如鬼魅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经她是最尊贵的人,那时都须追着他的背影,抓着他的衣角生怕越离越远。如今,一夕跌落成乞,自身难保痛不欲生,就更追不上他了。
此刻她感觉到,明明与古慕寒只一墙之隔,却胜似万水千山,远在天边的惶恐。
见这一面,本就是挂念着他,来看看他的身体如何。如今看到了,便也安心了。此后无论复原与否,她再也无能为力了。
见这一面,也是诀别一面。日后再相见,该是阴曹地府了。
是的,凤臻打算见过古慕寒之后,便远远的离去,找个悬崖以死谢罪。绝不将自己遗体落到玉清卓那阴险毒辣,窃取天下的人手里。
因一念之差种下祸根,无视母帝遗言遣散了那一百一十三名“父君”面首。
凤臻当时不明白,母帝为何都最后一口气了仍在记挂着她的后宫。若真放心不下,何不一道带入皇陵中,让他们为你陪葬。
虽然迷惑,但赤阳殿她建了,位于皇宫外向北十里处,规模可媲美半个皇宫。也将他们一百一十三名“父君”统统安排在里面。但只“放任”了两年。
两年后她突然想起这些人,感念他们对母帝生前的陪伴,也大部分都年过半百了,又都是些朝廷官员的宗亲,便将人都放了回去!
若不是病危中梦到母帝交代自己的话,“千万别把他们放回去”,她可能到死都不明白理由谓何。
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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