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常皓坐在小舟上,极目远眺。

苍穹黢黑,寒月彻海。

白日的铅华尽皆褪去,漆黑充斥着这方世界,海风隐隐传来割面之感,头顶空余一片黑幕,星辰像是被大手拂了去,不见踪影。

今夜是重月,但本应出现的两轮明月都躲在乌云身后。银光穿不透,四散溢开,将那大片乌云染得灰白发亮。

一切恍若回到了混沌之初,万物俱在孕育之中,天地静得噬人心魄。恶魔仿佛就躲藏在夜幕之后,随时划破天穹,降灾世间。

都死了,白日的一切都死了。

父亲说过人这一生每天都是一场轮回。

禹常皓觉得每场轮回都是修行,人们白天为各种各样的欲望而精疲力竭,当夜幕降临又齐齐死去,在寂静的世界中养足精神。

第二日,以鸡鸣为讯又齐齐醒来开始新的轮回。大部分人每天都能体验不同的人情冷暖,爱恨情仇,但无数个轮回中,总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孤独感缠着禹常皓。

他觉得整个世界在一边,而他则在另一边,两者中间有一道鲜明的分界。可禹常皓不抗拒孤独,他觉得是自己将外部世界抛弃了。

他很享受那种没有人打扰的清静,不来岸边吹海风的夜晚,他就喜欢躺在茅屋小院中,欣赏夜幕上的两轮圆月,就像许多年前枕在父亲温暖的怀里那样。

他手中攥着星辰瓶,这种用特殊方法制作的玻璃瓶坚硬异常,能寄托人们的愿望,一旦合上,便无法拧开。星辰瓶价格昂贵,远不是他能承担的,他手中那只,是别人赠予的生辰礼物。

想到那个娴静的女孩,禹常皓心中不免恓惶落寞起来。尽管自己想尽办法疏远她,可她还是派人送来了星辰瓶。那是在很久之前,他们还会在莲蒲树下仰躺时他无意间提起的,女孩牢牢记在了心中。

用作祈愿仪式的星辰瓶,制作工艺最为纷繁复杂,非帝岛不能产,是昂贵的消耗品。

可女孩还是想方设法弄来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接受这份礼物呢?无论是从价值和心意来看,他都配不上。

想到这,他握瓶子的手不禁松了松。

他松开了那个女孩的手,凭什么攥紧别人的东西。他机械地单手摇桨,失神了许久,忽然从迷茫中挣脱出来。

既然已经作贱了一次,再贱一次又何妨?

今夜是他十八岁生辰。

他回首望去,弟弟还坐在码头延伸出的木板桥上,禹常皓没让他一起下海。小舟已经离码头有一段距离了,但禹常皓还想离得再远一些。

重月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可他很久没有真正感受过团聚的滋味了。

弟弟儿时生了一场高烧,醒来后便痴癫了。父母死后禹常皓便带着他四处流浪,最后漂流到了海鳞岛,幸得一对丧子的残疾老夫妇收留才不至成为荒野饿殍。

老夫妇两人过得也是极为艰辛,居住的破茅草屋风一稍大便吱呀作响。然而禹常皓对此已是感恩戴德,一直倾心照顾两位老人。

他每日在码头帮鱼商刮鱼鳞,掏内脏,去鱼鳃,从天不亮干到地无光。手指被鱼刺刮得鲜血淋漓,指甲外翻断裂,时常半夜痛醒,彻夜难眠。

他将流血的手指塞到嘴里,指甲缝中的血又从嘴角渗出来。他也不哭,透过茅草屋的棚顶破洞仰望星空,这样便暂时忘却了疼痛。

那一年,他十二岁,禹常月六岁。

他们所在的世界由上千个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这些岛屿零散地围聚在一起,岛基深至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如果从万里高空俯瞰,便会发现这些岛屿像极一只巨大的眼睛。

中央那最大的一片便是瞳仁,大得就算毫不停歇地奔跑一个月也跑不完。如果细看,还会发现每座岛屿与周边岛屿的边界惊奇地吻合,仿佛真是一只巨眼被凿了开来。

巨眼孤零零地躺在海洋之中,周围万里全是幽蓝色的海水。

孤独又霸气地独享天地。

瓶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愿望,这项古老的祈神仪式是瞎眼老妪和失聪老爷闲暇时提及的。在成年那天将愿望装进星辰瓶扔进大海,瓶子飘得越远,愿望实现的几率便越大。

传说大海之外有一片冰川,从四面八方将大海团团围住,宛若牢笼,那便是世界的尽头。倘若愿望能漂到那里,就会有神将它拾起,并让它实现。

这是传说,老夫妇当初也只是当故事来讲的,可就像女孩当初记得他的话那样,禹常皓默默记在了心底。

他也只有将愿望寄托在传说上了。

海鳞岛狭长辽阔,处在巨眼的眼眶部分,这样到达冰川的几率也许会大上很多。

这样寂静的夜,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大海和黑夜都独属于他。

男孩起身静立,等待午夜时分两轮明月重合。那一刻正是他的生辰,也是弟弟的生辰。

但黑色重锦般的乌云经久不散,禹常皓有些不知所措,他掂了掂手中的星辰瓶,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扬起手,瓶子划过一条并不优美的弧线,噗通没入海面又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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