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今日霜降。
箐蓁封诏进宫,走到御书房门外就听见了隆安帝火气滔天的怒骂声,还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收敛心神,一上前就看到李其量慌慌张张地退出来,手上的拂尘都有些拿不稳,面色惶恐。
李其量看到她仿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郡主来了!陛下他……”
“知道了。”箐蓁扫了一眼一地的奏章和七零八落的笔墨纸砚,平静地挥手让李其量先下去。
“放心。”
隆安帝看到箐蓁,怒气霎时受了一半,他平缓了一下心情,越过一地零碎走到箐蓁身前,还有点儿委屈,“姐姐,他们太过分了,我一时心急……”
箐蓁不见情绪,淡淡含笑地看着他,“什么事?”
“还不是淞州……连年兵战,国库本就不足,淞州闹饥荒,数万人没有饭吃,垒起白骨成山,淞州向内阁要钱,内阁向户部要钱,户部倒好!一天到晚跟朕哭穷!”隆安帝气得呼吸都不畅。
他继续道:“真没钱也罢了!太后明年二月寿辰,国舅那伙子人还瞒着我着手修建两千亩地的溱潼园林,单单是做假山所需的太湖石就运了整整两船,从沧州到沪宁,一条水道都知晓了动静!真当我是个瞎子吗!?”
闻言,箐蓁沉思半响。
等隆安帝稍微冷静下来,她才开口:“太后怎么说?”
“她?”隆安帝眼中全是寒意,攒紧了拳头,“太后眼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就是死光了也无伤大雅,至于他们修园林,自然是装作看不见,了不齐就是收下时训斥两句,酷夏再搬进去解暑。”
越想越气,隆安帝忍不住又道,“这些人为了奉承太后,如此劳民伤财!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淞州饥荒箐蓁也稍听说过,淞州干旱少雨,常年民生艰苦,确实快到山穷水尽之时。
她问:“首辅怎么看?”
“潭老倒是没有参与,”隆安帝叹了一口气,有些感慨“英雄已老”的悲哀,“潭老年纪大了,这些年愈加不怒不喜,若是他们闹出的声响不大,他一概不管。”
潭玄毕竟老了,请辞归乡书已经递交三次,隆安帝都给驳回了,朝中目前还不可离了这位肱骨之臣,如今看来那一天终究是快要到了。
“陛下息怒,”箐蓁脑中精光一闪,语间波澜不惊,“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
越是立碑颂功,越是死到临头。上杀下凭权势法令,下杀上呼千岁万岁,歌颂就是刀刃,并且杀人诛心。
太后对这般的费财坐视不理,日后必然会自食恶果。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本由天下人组成,心无天下人的人亦得不到这天下。
“子芜的意思,是先在京都世家募资,再派一名得力之才前往淞州,救灾救民。法子虽对,但是京都那些人纵使自己富得流油,也要在朕的面前假惺惺地穿着补丁宽袖,只舍得吞不舍得吐!”隆安帝忍着怒气道,“……派谁去也是一个难题,若是让太后的人去,势必会将七成振灾银子收入自家腰包,那当真是给淞州百姓火上浇油。”
这下箐蓁了然了隆安帝的意思。
他的确生气,但他不是没有办法。
他在自己面前撒的好一通大火,原来打的是她的钱和她的人的注意,她的确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可募捐是个能将满朝文武都得罪的事情。
箐蓁笑意淡了淡,“陛下莫急,办法总是有的,募捐一事无以利诱,只可威逼……我带着沈家军去募捐,看哪个不长眼的敢不交银子出来。”
“姐姐……”隆安帝似乎愣了愣。
箐蓁又道:“若是陛下信得过我,这一趟淞州便让箐蓁去吧。”
“可是……”隆安帝讪讪地说了两字,就没有了下文。
可是什么呢?除了有点儿对不起她,这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箐蓁如今是朝堂正热的香饽饽,是隆安帝和太后都正在拉拢的存在。有沈家军和箐蓁郡主的威严在,加之一些特殊手段,不怕募不到粮。
“至于溱潼园林,既然他们要建,陛下让他们建,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建。”箐蓁好像看不出隆安帝的欲言又止,兀自一哂,“让天下百姓都看着他们建。”
隆安帝一点就通,如释重负:“姐姐是想……”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龆龀小儿皆知此理。”箐蓁将凌厉的目光收了收,“陛下不必烦心了,此事便交由箐蓁。”
话一说完,不再去看隆安帝眉目间的那几点纠结不决,转身就想离开。
隆安帝拉住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只好陷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沉默。
或许朝廷中人有许多人不知他是皇帝,但是唯一至死不会忘却这一点的就是隆安帝自己。
他无时无刻不告诉自己——他是皇帝。所以有很多不可为,有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箐蓁转过身来,双颊有短短一瞬的紧绷,很快又重归平静,她两手合抱,拱手为礼,轻声说:“箐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隆安帝茫然若失。
万岁的话听多了,难免收不入心里,可是她的话总听得是那么情真意切。
箐蓁走后,李其量敬小慎微地走进来,佝偻着老腰,亲自收拾一地的残骸。
隆安帝坐回御椅,眸色空洞,忽的问到,“李其量,你看郡主是何种人?”
李其量弯曲的身形一滞,“奴才不敢妄加置喙。”
“在朕眼中,向来只有有用之人与无用之人。”隆安帝也没期望李其量能说出一个什么所以然来,天子身边的人大多是谨慎、谨慎、再谨慎的,他自言自语道,“七年足以改变太多,但她仿佛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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