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冷清地近乎荒芜,沈醉走了之后,秦岫便开始胡思乱想——也不能说是胡思乱想,倒和发呆入定差不多。秦贤,顾研,秦衍等人的面庞走马灯一样从脑子里接连滑了过去,生者和死者,那些她放在心里爱的,放在心里恨的,喜欢的,厌恶的,温馨的和蹉跎的,哭笑悲痛,暗香淫靡,都落了灰,成了指缝间挽留不住的流沙,不可避免地变成过去了。

不畏天地的衣冠恶鬼在无声无息的死寂里,被磨成了一个孑然一身的天煞孤星。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她想过死,却没想过自己还会活过来。

一心求死的人,生命里出现了那么一点的微光,有了想陪伴一生的人,光是这么个人,就值得她活下去。

她从万劫不复的地狱里爬了出来,告别乌云压顶,迎来炽盛骄阳,万里晴空。

秦岫看着天边血红的夕阳,心里近乎温柔地想:“大哥,阿泠不能去黄泉路陪你了。”

她独自一人晃晃荡荡地回了家,头一次觉得人间烟火是如此的令人温暖。

谁曾想刚进家门,梁青舟刚好迎面过来,见了她,直接毫不客气地道:“又鬼混了是不是?有位申大人一刻前来拜访,说是要见你。”

这人唠唠叨叨的毛病简直是得了秦徽的真传,秦岫一听,脸色飞速沉了下去。

梁青舟心道:“坏了,难不成这位申大人是讨债来的?”

秦岫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问道:“人呢?”

梁青舟:“前厅侯着。”

怨不得秦岫下意识就把脸色拉了下去——她和这人是天生的八字不合,每每和申越清此人见面,秦岫就知道准没好事。

况且二人现下还添了一层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关系。

申越清正在前厅捧着一杯茶悠哉悠哉地细品,一点都没有身在别人家的自觉,秦岫二话不说,直接在她面前落了座,道:“你找我?”

申越清慢悠悠地放下杯子,然后脱口道:“废话。”

秦岫:“……什么事?”

申越清挑了一下眉:“你猜猜看。”

“……”秦岫:“不是,我寻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如今这吊儿郎当的语气跟谁学的?”

申越清朗声一笑,摆了摆手:“行了,废话我也不多讲。直说了吧,我是为了长乐王来的。”

……秦岫这次是真的把脸沉下来了。

“……你喜欢他?”

“我遇见他比你要早。”申越清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你母亲不让你入宫,我却不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宫宴上见过他,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很标致温静的人,也出落地越□□亮,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男人,更何况他是皇子。”

秦岫木然着脸道:“你不是见不得他受苦么,那还退亲做什么。”

“你不是也见不得他受苦,所以哪怕私底下为他掏心掏肺,却一直不给他名分么。”申越清道,“我知道你的苦衷,可是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他一退再退,到如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一个男人,他要承受的流言蜚语远比你要来的多,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心安理得让他等着,等了这么久的。”

“他不喜欢我,所以他和我在一起不会开心,可是如果他喜欢你,你却还叫他伤心欲绝,我可以告诉你,那时我一定会带他走,叫你永远都见不到,”申越清说,“哪怕他是你的下堂夫。”

秦岫淡声道:“放心,你等不到那一天的。”

申越清笑:“但愿如此。”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下人来报说,顾家的表姑娘来了,秦岫当场诧异了一下。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秦岫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心道:“这也没变成香饽饽啊。”

秦岫对小兔崽子向来是不在乎那些虚礼的,开门见山地问了顾衠的来由,顾衠言简意赅地道:“来践行。”

言毕,她往长廊里靠墙一坐,拿出两个杯子放在地上,往里面倒上酒,把其中一个杯子朝秦岫的放向轻轻一推。

酒香四溢,秦岫顺其自然地执盏,端起在半空泼下,也不知是在敬哪个入土为安的人,末了微微一笑,从容如常地接了回去:“是姑母的意思?难为表妹你了,分明看我不顺眼,还得捏着鼻子来与我对饮践行。”

顾衠端起来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长廊中风声呜咽如飞,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谁都没有发声,秦岫的后院种了许多的竹子,风过时,竹叶摇曳声说不出的苍凉萧瑟,顾衠的视线落在空中一片打着旋儿的竹叶上,直到那片叶子终于兜兜转转地落在地上,她才移开目光,晃了一下手里的酒盏,问道:“你与长乐王,是什么关系?”

秦岫顿了一下:“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顾衠:“哦……你是他老婆。”

秦岫让这个称呼给别扭地脸色扭曲了一下:“……”

顾衠低着头,有些失落地道:“我也有,可是她不在了。”

秦岫顺口接道:“谁?”

“看不出来吗?”顾衠已经醉了,把杯子随手一丢,手握成拳,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心口,一边道,“顾衡!顾衡啊!”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秦岫猛的想起顾衡说的那句“我爱她”,顿时茅塞顿开,她试着联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一时之间还是很难将这两个人与“夫妻”扯上关系。

“……虽然知道有些话不该说,”秦岫沉默了一下,叹着气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视伦理纲常于无物,你这是……乱/伦。”

“我才不管!我只知道,只要能博她一笑,就是让我把心挖出来给她我都愿意。什么乱不乱/伦!什么伦理什么纲常!在顾衡面前都算个屁!通通,全部,什么都比不上她!”

“哎……你这个人,不是,咱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成不成?别扯我衣服!松开……撒手!顾衠!”

“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顾衠醉醺醺地苦笑一声,“流言蜚语谁爱说谁说,说我疯子也好畜生也罢,我光明正大,用不着躲躲藏藏!旁人怎样在我都不在乎,只要她看我一眼,对我说上一句话,我死也无憾了。”

秦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了出来,一脸嫌弃地道:“怎么跟个痴汉似的……”

她还没嘀咕完,顾衠猛的扳上了她的肩膀,秦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顾衠近在咫尺的脸,听她道:“她在我怀里死的,死之前还抱着我……你知道吗,她这辈子都没抱过我……平日里见了我,不是冷眼就是呵斥,我伤心死了,那是第一次……她抱我。”

“可我一点都不开心。”

秦岫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她愣了半天,才踌躇不决地揽住了顾衠的肩膀,让她顺势靠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她说,“是我连累了你们。”

顾衠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着虚空中的一轮皎月,眼中不自觉露出某种神往的样子来,片刻后,她突然笑了一下。

“别放过女皇,”她在秦岫耳边说,“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就算她是你男人的母亲,哪怕是为了顾衡,也别轻易……放过她。”

秦岫悄无声息地将眼睛低垂下来:“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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