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倓抱着她不说话,听见身后的动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微一怔愣,对她道:“是大皇姐。”
秦岫仔细一听,在心中快速默数,随即笑道:“至少不下百人!”
皇女殿下亲自捉拿,还这样大的阵仗,谢暲到底是有多希望她死。
马车停在一处树林外,秦岫掀帘而下,拉着谢倓的手开始拔足狂奔。
这片树林,她太熟悉了。
十三岁那年,她就是在这里救下被劫持的秦徽,重伤之下心脉受损,生生丢了半条性命。
可这时候,她握着一个人的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或者不甘心。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覆盖了一层碎雪的枯枝败叶,身后追兵不断,光秃的枝桠横在他们面前,划破了衣衫,袖中握着的手却始终不曾分开。
脚步艰辛,时而踉跄。
像极了亡命天涯。
然而天总是不尽人意,树林那边的尽头,是一座万丈悬崖。
崖边有石碑屹立,上书三个血红大字——极乐峰。
万丈而下,魂归极乐。这般委婉迂回的说法,秦岫一边喘着气,一边笑出了声。
行至尽头,低头往下一看,有云烟缭绕,深不见底,很高,也很黑。从这里跳下去,很容易就让人想到粉身碎骨四个字。
可她本就不是为了反抗。
却也不用有人给她收尸。
哪怕到了这时候,她也依然不觉得是穷途末路。
秦岫沉默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手上发力,猛的将谢倓背对着自己扯进怀里,一手拦住他的腰,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而此时,谢暲一干人就站在五米开外。
谢倓微微愕然,张口唤她:“秦岫……”
身后的人五指蓦地收紧,他喉间一痛一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仰头,望着灰白苍茫的天空,飞雪融入眉间,竟是刺骨的冷意。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走,”她的声音很低,语气却不见颓靡,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若是生也就罢了,若是死,”她笑了一下,“我怎么忍心,让你下去陪我呢。”
“不这样做,等你回去了,陛下不会放过你的。”她的五指这才松了些许,却依旧在他颈间。横在他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移了位置,仿佛长了眼睛般,准确无误地探入他的袖中,与他十指相扣。
到了这时候,也只剩下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温情,还称得上是暖的。
“你要等我啊,”眼见对面的人渐渐逼近,她却视若无睹,语速加快,“不要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就当是我欠你的。我没有活着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喜欢上别人不然这债我可就还不了了!”
“秦岫!”对面的谢暲拔出剑来指着她,冷声道:“莫要再做困兽之斗!劝你乖乖随我回去,我还可考虑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秦岫放声大笑,“我若真的随你回去了,你恐怕杀我还来不及吧?!”
她偏头看了一眼身后脚下的悬崖,讥笑道:“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死?!也罢,不过是从容赴死。与其做个阶下囚,还不如遂了你们的愿!”
她猛的将自己的手从谢倓袖中抽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几乎是不带丝毫犹豫,纵身跃了下去。
没想到她会是这般说一不二,谢暲大惊,忙提着剑跑到秦岫跳下去的地方,探头一望,入眼竟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从这样要人命的地方一跃而下,心知她必死无疑,骇然过后,谢暲竟生出仿佛除掉了心头大患的放松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谢倓甚至不敢回头,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个笑靥张扬,前一刻还在与自己十指紧扣的人,怎么忽然之间,就没了呢?!
谢暲回头见他脸色苍白,以为是被吓到了。正欲伸手去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却见少年向前走了一步,错开了她落下的手。
他仿佛整个人都失了魂,脚步虚浮,背影竟透着寥落,谢暲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弟弟,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恐慌。
而此刻,就在秦岫跃下极乐峰的同时,京都皇宫的御书房内,黄袍在身的女帝将手中白色的锦帛扔在面前的案上,目光锐利的眼中透出几分冷然的笑意。
“不愧是秦家的后人,”她十指交叠放在案上,看着那上头秀骨清奇略显潦草的字体,语气意味深长,“好一个秦少主啊!”
那东西是从秦徽的身上搜出来的,大意无非就是若女帝真的将秦家灭门,便不要想得到其蛊族至宝!
那可是能召来蛊王的东西,而三十六阵,除秦岫外,竟无一人可破!
能让满京都心有余悸的秦少主,果真不容小觑!
“众卿以为,”她讲目光移开,心道这秦岫竟是个比秦贤还要难缠的角色,此时一阵肝儿疼,“此事如何决断?!”
“陛下,”一身着官服的中年女人站出,躬身拜道:“臣有话要讲。”
“说。”
“臣以为,事已至此,不如善待秦氏。”
“陈卿莫不是忘了,”女帝饶有兴致地望着这素有贤名的御史大夫陈理,“秦家守着前朝遗物不放,心存谋逆,如何善待?!”
“若真心存谋逆,陛下以为,定平侯又该如何?!”陈理驳道,“定平侯与秦家主乃是双生,驻守边疆近二十年,军功赫赫,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恃功傲主,”见女帝沉默住了,陈理扫了一眼那白色的锦帛,顿了顿,又道,“况这秦少主向来跋扈,行事毫无章法,不如先行安抚,后做打算。”
女帝道:“陈卿以为,该如何善待安抚?”
“立秦徽为家主,予以官职。”
这话颇合女帝的心意。立秦徽为家主,待秦岫归来,眼见本该是自己的家主之位另有他人,不知会作何心态。
若是内斗,这百年大家,不用她动手,也能从内里败坏起来。
况她也不必担心秦岫不将东西交出来,那大概是个心思通透的人,知晓自己家族所遭牢狱之灾是因为什么,也知晓该如何做才能安然无恙。
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尚且不追究,便按着陈理说的来办,等着看秦家自掘坟墓。
……
外头落了雪的台阶下,披着狐裘的青年长身玉立,一众大臣陆续而出,陈理瞧见了他,面上泛起笑意,拱着手上前一拜:“殿下。”
青年忙将她扶起,言语中带着几分感激的意味:“多谢姑母进言。”
“若你只为报她救命之恩,几句话算得了什么。”见青年神色平静却不言语,眼中却透出几分不一样的感情来,陈理叹息一声,低声道:“殿下,她不是你的良人。”
这青年的容色映着雪光,朦朦胧胧清清冷冷,竟仿佛生于高山流水之上,谪仙之姿,叫人心生恋慕,却不忍亵渎。
是不是良人,他心中有数。
感情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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