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燃起的滔天烈焰,将湖面映得通红而耀目。
这把火烧了半天,方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浇灭。
扶摇军四散入水,在残垣断木中找到烧焦了的轮椅,正当我抱着十二分希望、祈盼丰慵眠还活着的时候,又陆续找到两具烧焦的尸体,按残存的缎面来看,应是那身雪白似锦的衣袍……很难想象他是怎样面临生死的,是否还像寻常那般平静淡然,还是如渊的东湖将他的沉稳打落,他也会感到恐惧害怕。
想着想着,心口传来撕裂的痛感,我咳出鲜血,冷静地擦拭,指挥扶摇军收拾残局,等丰慵眠和灭一的躯体被抬出水面之际,踉跄地扑过去,只掀开遮面的白布一眼就泣不成声。
扶摇军低垂着头,发出哽咽:“滕少,咱们公子死得太惨了。”
我何尝不知道,他死得惨。
滕歌示意众人抬走,我眼睁睁地看着焦尸被盖棺封顶,随着漫天细雨唱起雄浑的奠歌,然后又是一把火,彻底将他顺着黑烟送往天府,期间我似乎过于平静,直到人们陆陆续续走完,师姐执伞遮住头顶的风雨,我才如梦惊醒,唤了一声:“慵眠?”
师姐心疼道:“摇儿,梨落公子宽厚纯善,必不愿看你如此。”
我动了动嘴唇,有股尖锐的凉风顺着唇纹钻进嗓子眼,咳得肝肠寸断,几乎背过气去。
师姐忙扔掉伞替我顺气:“你向来固执,谁都说不算。我说不让你伤心,你未必能听得进,你自己的心结还得自己解。”
半晌我终于缓了急促的气息,盯着她看:“这世上可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没有。”她笃定:“若是有了,大抵就体现不出生命的贵重了。”
“传说上古秘境有种以命换命的花?”我试探性的问。
师姐擦拭我脸颊眉梢里流转的雨水,听闻也是柔躯一震:“两生花?别痴心妄想了,两生境在离州万年荒漠之地,且不说从没有人见过,就算见过,按传言来说,那也只是以命续命。”
我喃喃着“那就够了,总比没希望的好”,转身骑上朔夜往西边奔袭,哪知半路碰到领队的滕歌,他二话不说就把我从马上揪下来,若不是朔夜身形灵敏,怕要狠狠摔在地上。
我任他揪住衣襟,嘴角溢满轻蔑的笑容:“你管我?”
师姐追了半天才追上,见滕歌眉宇凝结勃然大怒,忙从他手里将我接下:“她也是急糊涂了,你别跟小孩子置气。”
滕歌对师姐的态度很复杂,满脸写着“你就护着她吧”。
我呆呆地瘫软着,看天空万里广袤,街市熙熙攘攘,耳边有争执声,除此之外,世界仿佛下了一场雪,没有欲望,没有情感,风进不来,雨也进不来,忘记饥饱荒芜,只剩白茫茫的荒芜之地。
“摇儿?”“阿摇?”“滕少?”“少将军?”
很多人围着我团团转,我痴痴笑,想起那年初见丰慵眠,还是在山阴地开启前的一个无名小镇,白端挥袖扬长而去,从十架着马车躲在一旁,而我,脸上被画满涂鸦,委屈地蹲在路边做饵钓“鱼”。
那年他携春风走近我的世界,像暖阳微微照耀干涸的土壤,白鸽齐齐盘桓在空旷的广场,从心中滋生一个声音:“我带你走,可好?”
“好啊。”我呆滞的伸出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若是这样,是不是能天安静阔,路遇美好。
“猫儿……”有人接过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那双幽深内敛的眼瞳里映着我与他之间的点点暗光,而暗光背后是我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脸。
他定定望着我,比起之前的澹薄,多了一些心疼的情绪。
我倏然推开眼前人:“我不要你。”
他唇角一抿,稍一沉默,而后还是攥紧:“我知道。”
那般云淡风清,似遥远天际而来,又如洪水猛兽冲垮我内心,他的身影撑起了头顶摇摇欲陷的天空,微风伴随着他温煦的嗓音包裹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可我需要你。”
需、需要我?刚流露出可笑的神色,下一瞬他亲吻我脸颊的动作那么轻缓温柔,似乎怕我被打碎了一般,只有唇尖停留在脸颊上,如蜻蜓点水,有着拨动心弦的力量。
他的眼中,有着惊心动魄的霓虹。
“猫儿,我不会让你有事。就算丰慵眠死了。”
我直视他的双眼:“你,凭什么?”
苍茫天地间,于我,都寂静无声了,你又凭什么能撼动?
我这话仿佛似烙铁将他烫着一般,让他搀扶住我的手臂有着微微颤抖,极力遏制着。
“你想错一点。”我摇晃脖颈:“殉情什么的,不适合我。东夷人炸毁画舫,烧死丰慵眠,这笔账,该要好好算一算。”
没能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摧毁王权、将傩教拉下马,我怎甘心就这样死去?
我咬着牙,死死压住喉咙里的血液:“东夷天君不是想来引我吗?我自己上门找他去。”
师姐蹙眉:“你想打到东夷城?”
滕歌接道:“尚候事毕,东夷城迟早要打,只是看你的样子,不像心甘情愿等战胜的局面。”
等率军打到东夷城?黄花菜都该炒好几盘了。看了白端一眼:“我要混进东夷城。”
离州的人很早就混进东夷城安插眼线,至于是谁,我心里也有数。
白端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起:“又如何?”
我见白端没接话,只将扶摇军的凤符塞给滕歌,五年前我初掌扶摇军也是从滕歌手里意气奋发地接过的,而今却没有当初那心境了,说到底不能连累滕歌,连累滕家,连累师父半生清誉,我自己的祸事自己担。
我压下心头情绪,将朔夜也丢给滕歌照顾,转身又往北边走。
师姐被我气坏了:“你一时往西,一时往北,还有多少幺蛾子?”
“我想通了,先替慵眠报仇,再去找花复活他。”
白端愕然于我速度之快,眨眼消失在街头巷角。
再说我出了城门,喝了碗豆汁,抹抹嘴就上路了。
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闯荡的,我以为已经忘干净的很多细节,随着自己一个人上路,慢慢浮现脑海。
在这一路奔波上,我像个融于世俗的游人,观察迎面走来的每个人。
他们有的喜形于色,有的满腹哀愁,还有的比我还张扬跋扈,但却个个活得真实有趣,相较而言,这几年走走停停,似乎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
我借了滕家的东风,小心翼翼地捍卫荣誉,不敢出头,不敢犯错,甚至不敢惊动盘卧的猛虎,像朵不敢盛放的蔷薇,生怕招来杀生之祸。我倒不怕死,但也不想连累滕家,连累待我极好的师父,他只差一步就能窥探天道,经不起狂风骤雨,我也不忍心害他失之交臂。
而今甩开滕家的名号,也算真真切切活过了。
我帮酒家擦桌斟茶,帮胭脂铺打扫店面,帮老人寻过异乡的儿女,在平凡普通的琐事中穿梭来去,不知不觉日子过得很快,王都有陆陆续续的消息传来。
譬如,严守贵监守自盗,勾结外族,被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譬如,回王体恤尚候老迈,特地在城郊别宫处圈了块地,让他日暮耕种,有时候也常过去转转,喝喝茶。
再譬如,六出公子迅速收复失地,离州大军再次兵临凛天堡,这次换伪山主李烬清狼狈逃窜,少主景却登堡封候,开启离州独立的新篇章。
还有,扶摇将军遭东夷人袭击,痛失梨落公子,遂大病不起,滕王公悲愤之余亲率大军挺进巽州。
这些传闻一股脑钻进耳朵时,我正好逛到巽州地界的渔村:“说到底,七王爷的过错依然只字未提,老狐狸还是舍不得问罪他儿子。”
渔村宁静祥和,暮色中散发平和的光辉,余霞透过晒了一天的渔网,将我的影子割裂成数块。村子里不见年轻的男女,只有老迈的妇人带着黄口小儿浆洗碗筷,见我摸上门来,笑出海水浸染的褶子:“哪里来的小馋猫,闻到饭香就来了。”
我笑嘻嘻的从怀中拿出干活换取的锦缎,递给身穿粗麻的老人们:“走到哪算哪,也是有缘。”
挂着两行鼻涕的小儿扯着锦缎嚷嚷道:“阿婆,这布可滑溜了呢,快给我做衣裳。”
阿婆笑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你们倒是都不亏哈。”
是夜,我在渔村吃了顿饱饭,正嘬着鲜美的鱼汤,听闻外面传来兵马铁骑的动静,暗想着滕歌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转眼就有莽夫掀帘:“有没有黄花大姑娘!”
渔村阿婆拿起扫帚要将他撵出门:“没有了!都死绝了!全让你们捉去喂了!还要什么黄花大姑娘!”
我眼尖地瞥见莽夫穿着巽州王侯府的盔甲,料想他们定是巽州新任王侯派来搜刮处子,给东夷城天君上供的。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告奋勇的出去,让他们捉我回去。
就只怕进到东夷城后,连天君的面都见不到,就要去喂海兽了。
索性放任不管,继续嘬我的鱼汤。
可惜自从我落到倾回就深谙一个道理:我不找事,事也要找我。
莽夫再次冲进来拽住我的手腕,兴奋地往外拖:“嘿,这还有一个。”
渔村阿婆又打又咬:“你们这些兵混子,对人家姑娘犯什么浑呐。”
我被拖走的同时,还不忘将盛满鱼汤的碗牢牢捧在手里,笑着对阿婆摇头,示意没事,阿婆狐疑地松开牙口,见我被拖到铁骑中间的一辆马车前,仍在悠悠喝着热乎的鱼汤。
“死到临头了,还喝什么喝,给你喝也是浪费。”莽夫一把打落:“死在我手里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劝你老实点。”
眸光舒尔微寒,掐住他粗笨的脖颈,将他魁梧的身体提溜起来,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只是微笑:“给我喝是浪费,倒掉就不浪费了?”
“哪里来的妖女!”刀锋剑光对着我,仿似我要是掐断他的脖颈,就要将我就地捅成马蜂窝。
当然,我还是要掐死他的。
莽夫翻个白眼,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应声倒地。四周除了夜晚的鹧鸪声,只剩一片死寂。
我漫不经心地将碗还给阿婆,可惜一碗鲜美可口的鱼汤。
这大概是我生平喝过最鲜美的鱼汤,越想越来气,折了根棍子返回去,抡圆手臂朝车厢投掷了过去。
车厢中伸出一只手,细白如玉,修长无比,骨节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将整只手衬托得如同天工雕琢,只是这样美丽的手攥紧棍子的瞬间,便能将它捏断。
搜刮处子的领头人驱马现了身,瞧见我散漫的姿态后,募地挡在车厢前凝声道:“又是你!”
讲真,这句“又是你”属实莫名其妙,我抬眸望他。
“君策?”再看车厢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笑了笑:“你这只狗这么快就换主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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