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诧异,正要说话,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来给我送行吗,怎么不上去一块喝酒?”

她显然喝多了,双颊酡红,两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撑着站稳,再一迈步,却歪倒在路非怀里。阿风见他们认识,放了心,“有人护花我就不送了。”

辛辰软软地靠着路非,胡乱抓着他的衬衫,试图找回平衡,路非半扶半抱着她,对阿风点点头,“麻烦你了,再见。”

这边门前没有停车位,路非的车停在另一条街上,他搂着辛辰,慢慢走着,而她并不安静,处于酒后的欣快状态,笑盈盈地说着话:“你来得太晚了,刚才好热闹。以前总是我送别人,送过爸爸、送过你,还送过李洋……”她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还有什么名字,然后笑道,“哦,对,还有乐清。其实我很怕送人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只剩我一个人。”

“以后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了。”他轻声说。

而她并没留意听,只继续顾自地说着:“有这么多人送我,我一个人去哪里都没关系了。”

“一定要走吗?”

她笑得身体在他臂弯中有轻微的抖动,“你跟所有人都说了再见,却不离开,那才真叫讨厌。”

“如果我请你留下来呢?”他的心脏加快跳动,等待她的回答。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咯咯笑了,将话题转开。

“今天真开心,好久没喝这么多。上次还是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认识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过你有没发现,有时对着陌生人讲心里话更痛快一些。”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从来是略有酒意即止,更不可能对着陌生人倾诉,然而他现在倒希望辛辰保持这个状态,将自己当成一个陌生的路人,无拘无束不停地讲下去。

辛辰靠在他臂弯中,脚步略微踉跄,“我们围着篝火,一边喝酒,一边谈自己的初恋,谈最难忘记的那个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这点好,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讲出来了,原来每个人心里好像都有一个过去。”

路非已经走到了车边,可是他不想打断她,索性靠车站着,牢牢地抱着她。她显然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之中,这么长久以来,头次如此没有防备放松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忘记了与他的分别,宛然回到了从前,抱着他的胳膊,絮絮说着她能想起来的所有趣事。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气透明,没有一点尘埃,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帕米尔花,每个人都在尽力抒情,得到的、没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没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声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吗?”

路非摇摇头,她也并不深究,眼神有点涣散,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里,那些积压已久的话语突然借着酒意翻涌上来,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一发而不可收了。

“对啊,大家都讲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较幸运,和最初爱的人走到了一起,可他居然还是遗憾,说没来得及有更深刻的体验,一生不过如此,可见人心是多不知满足的东西。”她轻声笑,“有些旧事,说起来就真的很惨了,有人说他最爱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有人说爱了一个人很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向他说起过,你猜我说的什么?”

路非凝神注视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张合,雪白的牙齿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着点幽微的光泽,左颊上那个梨涡隐现,“我猜不到。”

“我说,我爱过一个人,我要谢谢我生活中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发生过那样一些事。他后来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拥有过他的第一个吻,我曾是他的初恋。也许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也会这样回忆起我,觉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只觉得喉间狠狠一哽,无法发出声音,那份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她扣紧,她却浑然不觉,带着笑意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毕竟站在对面,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低声叹息,将头抵到他胸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生怕她会记起一切,断然退出他的怀抱。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再没有下一刻来临。

她却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当然,我是有点唱高了,不光感动了别人,还把自己都感动了。我其实没那么宽容感恩,很多时候,我是恨的。如果他从来没出现过,如果我没被他那样爱过,我不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怎么也放不下他,不会拿别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较,不会辜负爱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对着他,却如同对着一个并不相干的人在回忆,路非紧紧咬着牙,她的声音流丽轻巧,却越来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有烧灼感,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下床,脚在床边找自己的拖鞋,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辛笛家书房的那张床上。她经常出行,一向并不择床,可是黑甜一梦醒来,却发现躺在陌生的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残余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是间很大的卧室,门开着,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见落地长窗窗纱低垂,随着轻风有微微的摇曳,床边铺着大块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门那边走去,这才发现外面是个书房,宽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电脑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路非背向她坐着,头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过去,发现路非睡着了,他洗过澡,头发带着点湿意,脸侧向一边,眉头紧锁,眉间有一个川字纹路,嘴唇抿得紧紧的,即使在睡眠之中,这张清俊的面孔也显得郁结,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个纹路上。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一下惊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吗?怎么醒这么早?”

她猛然惊觉,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来得太暧昧,连忙缩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打开一瓶递给她,她大口喝着,带着沁心凉意的水顺着喉咙下去,嗓子的难受感觉总算减轻了。她将瓶子放到桌上,无意识地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户外论坛网页。

她回头,路非坦然看着她,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再去睡会儿吧,现在才四点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么不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会成个话痨。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傻话吧?如果说了,千万别当真。”辛辰有些懊恼,昨晚气氛太过热烈,所有熟与不熟的网友都与她碰杯,不知不觉,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风毕竟是辛笛的朋友,他们并没直接的交情,能够不麻烦他也好。她依稀记得当时似乎很亢奋,管不住自己的滔滔不绝,可是说了什么却完全没印象。

“你说了很多话,有些我会永远记住。”辛辰惊得正要开口说话,他却接着说,“有些我的确不准备当真,比如让我别缠着你了。”

辛辰没想到路非现在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这句话是我的自恋狂借酒劲发作了,可以忽视。”

路非笑了,那个笑意带着无奈与宠爱,“我会忽视的,因为我打算一直纠缠你。”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敞开,修长的颈项接近锁骨处有触目的吻痕。

辛辰的视线落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响,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的脖子上,指尖下那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留着同样的痕迹。

她隐约记起昨晚的梦境,似乎有紧密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有热切贪婪的吮吸、咬噬……那些场景飘忽,可是感受真切,她没法再当那是一个寂寞夜晚偶尔会做的春梦了,一时心乱如麻。

路非轻轻拿下她的手,“别紧张,没出什么事。”

这样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缓温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笑了,“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负责,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卧室,踢掉鞋子,倒头便睡。路非跟过来,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好,“我放了瓶水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书房的灯也关上了。已经接近五点,室内幽暗而静谧,辛辰却再也没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点头疼,更让她不自在的是,现在睡的显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着属于他的清爽的男人气息,而这气息,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紧密围绕着她。

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然而她清楚地记得,她一直靠在一个怀抱中,正是他双臂圈住她,稳定而温暖,呼吸着他的气息,配合酒精的双重作用,让她只想放任自己沉沦下去,不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新疆,高度数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不论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态大口地喝着,没有任何的顾忌。

第二天同帐篷的驴友,一个东北女孩告诉她,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睡着,“条理还挺清晰,听着不像是醉话。”

她骇笑,连忙说对不起,那女孩也笑,“没什么啊,我也喝多了,德行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抱着你哭呢,总比抱个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并没去追问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那女孩也不会提起为什么会抱着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这么点好处,所有的秘密好像进了一个树洞,旅途结束各奔东西,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从那以后,辛辰开始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喝过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会出现缝隙,她昨晚还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后再记起那样的飘浮沉溺,只会让人更加的孤独。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头深深地埋到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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