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烈坐在殿中,雨前新茶很香,兄长和嫂子没有说话,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院中,最大的那棵海棠树下,男人清俊眉宇碧蓝双眸,隔了这么多年,音容外貌都没有变过。

凰烈舒了口气,青鸾递了颗酸梅直接泡进茶里,顺道瞄了眼她又隆起的小腹,目光略为自得。和这只鸾鸟这么多年夫妻,这样的境况不是第一次,大抵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前一窝的鸟崽子早就长大,不愿在昆仑西王母宫长住,四海八荒到处乱飞,也不知素日都在忙些什么,只是相隔数年才着家一次,看看他们这对老鸟儿,顺道说一些四海八荒新近发生的趣事,每次回来,凰烈都会嘱咐一番,让他们有空就去下界,探听些二表兄的消息。

大多数的消息都很不好,糟心。

自从堂兄殁了,二表兄醉了半月有余,又跑去冥界的彼岸黄泉执守,说就是一片残魂也要守到,送他最后一程,见他最后一面。

嫣姐说在她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里,二哥总是忙于公事,总是一盏油灯一熬整夜,身后是某地的地形挂图,嫣姐说凭记忆里的东西,她这些年一直寻家,都是紧盯战犯不放,谁想世事多变,她二哥摊上只鸟儿,竟然由战犯变成了情种。

凰烈听这话只笑,不言不语,不问不答,嫣姐的经历和记忆,导致她对二表兄不甚了解,可她不同,二表兄是战神不是战犯,至于情种……本就是深埋于骨子里的东西,应龙本就衷情,又何苦难为他学会世间最易的背叛?

二表兄在冥界的彼岸黄泉边,一待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冥府的小鬼叫苦不迭,都说经历坎坷轮回是苦,可听二表兄的笛声才是最煎熬,那笛声简直吹出了化境,幽怨思恋之意,凶鬼闻之,无不动容。

冥府那个女人倒是抽空便来南郊走动,也没有跟他们提让他们将二表兄接回来,只说二表兄在冥界过的很平静很安好。

凰烈闻之便摇头叹息。

在堂兄之前,没见过二表兄如此在意过什么人,即使是那位四公主,也只能归结于喜欢。如今二表兄失了挚爱,如何平静,又如何安好?

“守着了么?”

嫣姐剥着莲子,问得漫不经心,对她们这些活了许久的老不死来说,时光总能带走许多情绪,但对二表兄似乎并不起作用,除了将他心里原本就很难化开的结缠成死结,除了加深他对这个残忍世界的怨恨,时光在他身上并未起任何作用。

凰烈记得二表兄还在殿里那阵,酒醉之后同她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让她评评理,说说他为天下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为四海八荒生灵的和顺安乐做了这么些事情承担了这么多杀孽,为何天不开眼,连只鸟儿都不愿施与他,说到情动凝望窗外,沉默不语潸然泪下,凰烈便叹息,只能安慰说天不遂神愿的事情在四海八荒又不是一桩两桩,二表兄只是恰好遇上了罢了,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赞同。

其实不止凰烈,在殿里,在妖市,在六界许多清楚这件事情的,无论仙怪都觉得在二表兄身上,已经不是天不开眼的问题,而是老天爷就是瞎的,可以堂而皇之可怜许多不该可怜之人,却唯独遗漏了二表兄。

二表兄还是没有守到堂兄。

听冥府那个女人说,在二表兄酒醉的某夜,堂兄的魂灵过了奈何桥,饮孟婆汤前回首望见彼岸花丛中酒醉不醒的神君大人,一声长叹,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盈满爱怜。

“真的不去告个别吗?”冥府的那个女人问他,“青鸟,那可是根实心眼的木头,六界罕见的痴情种,他守了你三年,你呢?你宁愿躲着趁他酒醉出来看一眼,都不愿同他见上一面,说一个字儿……”

“告别如何?见面如何?说话又如何?”堂兄当时这么答,“总归是要离开,总归是要转世,总归要遗忘前尘,那还不如让往事随风散得干净,相生相错的缘分,一场空欢喜罢了……”

“你知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长叶时花未开,花开了,叶子早凋落,花叶也是相生相错,却长在一株细茎上,相依相连,只要茎不死,永不相弃,没准就会有相逢再见厮守并肩的机会。”

堂兄当时笑了笑,眸光瞥向花丛中沉睡的二表兄,冥府那个女人说,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多情的一双眼睛。

“那我期待这样的机会。”

堂兄饮了孟婆汤,潇洒踏入轮回。

可他是走得洒脱,二表兄苏醒得知此事,却开始疯魔。

倒是认命回了殿里,却连续数月不言不笑,这种状态有问题,同嫣姐略施手段,终于从二表兄嘴里撬出醉语,一番分析,原来二表兄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

然后又是沉沦酒醉,四公主闻讯带着她那个儿子来探望,二表兄那日是未喝酒,却仍旧像是醉的,四公主说了很多话,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她同嫣姐都自那些话中,听出四公主想同二表兄复合再续前缘的意思,她那个儿子倒确实懂事不少,不知是不是在苦寒之地清修缘故,身形修长起来,面容也开始变得年轻。

四公主说话的时候,她那个儿子会规矩站在身侧,用一双同二表兄神似的眼睛,关切盯着他的父亲,二表兄没喝酒,但不耐烦,也没同四公主吵起来,只在说得差不多起身,四公主并不死心,上前一步拦了他去路,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二表兄的表情变了,碧蓝如海的眼睛也冷起来,“我很累了,我需要休息。”

四公主未说话,寸步不移,她那个儿子很有眼色,扯她一把,却被忽视。

“应郎怎么想的?”四公主道,“反正他已不在,说不定此时正在下界勾三搭四,你又何必执着如一?”

“你我前缘早断,我倒还想问你为何死缠烂打?”二表兄很不耐烦,“我管他勾三搭四?他这一世勾三搭四我要,他变淫夫荡妇我也要,你管我执着还是管我如一?我执着干你什么事情?我如一又干你什么事情?”

“应郎何时如此自虐犯贱?”

二表兄眯了眼,不怒不喜,眸中却有风起波涌,“借过。”

凰烈不知这两字有何种魅力,因为当日四公主听这反应很大,竟然顿了步子,木桩子一般站在院里再不阻拦,二表兄便绕了她回前殿睡觉,四公主在院里站了很长的时间,听沥胆说,不知为何,他竟然从四公主的脸上窥出黯然神伤。四公主在夕阳日落时带着她儿子离开时,送别他们的,是神殿上空突然高高飞起的一只纸鸢。

振翅的鸟儿形状,飞得很高,但仍旧可以看清上头仔细勾勒的,细致入微的青色羽毛,自从堂兄殁了,二表兄做的最多的便是雕刻一个又一个木像打发时间,刻的无论是他还是堂兄的样子,都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和嫣姐看着那成堆的木像,有很多明明是开朗喜悦的表情,却有垂泪痛哭的冲动。

凰烈一直知道二表兄的木雕很厉害,毕竟那年送出的木像,都能让王母娘娘那样身份尊崇高高在上的大罗真神爱不释手小心珍藏,而自九黎之战后的一段时间,二表兄战神之名又起,甚至因抛却神籍君位下界寻鸟儿的痴情故事,一时在四海八荒传为美谈,而他之前刻的那些打发时间的消遣玩意儿,更是被炒出了天价。

当然,这种短期内的狂热追捧,也是如时风过境,没持续多久便散了,四公主当时在院里凝望天上的那只纸鸢,八成在想二表兄是什么时候会做这种玩意儿的,怎么此前都未见他做给自个玩过?

凰烈那时未在南郊,只听沥胆说四公主那时凝望天上的纸鸢,表情十分难看。沥胆怀疑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所以才跑来想同主人再续前缘,可惜主人这一颗心扑死在青先生身上,四公主肯定是没机会了。

沥胆竟然觉得四公主那个样子落寞离开有些可怜,凰烈却觉得大快人心,二表兄这大半辈子过得狼狈,有不少眼泪都是为了这女人,跟这女人在一处时,也是眼泪比笑容更多。后来也是因堂兄,才真正开心起来,可天不遂人愿,谁知堂兄的死,又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还是那句老话……”

青鸾是个体贴的夫君,猜到她在想什么,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他还是不擅劝慰,不过说出的都是她想听的话。

“二表兄这辈子没做过什么错事,老天爷不会舍得惩罚他的……”

这话虽然总是说进凰烈心里,凰烈却始终觉得,摊上二表兄,老天爷总是瞎的。

那棵最大的花树枝梢上系着许多红绸丝带,每一条都挂着一块雕刻姓名的木牌,一条就是一世,一世相离一世相遇,一世情缘一世孽缘,却至今没有凑成姻缘。花树之下,二表兄墨色玄服随风翻飞,其上精绣的银色羽毛也好似活了一般飘飞在空中。

二表兄还在守。

堂兄轮回了许多世,从黄泉诀别喝下孟婆汤,就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净,凰烈仍记得他们去黄泉送别时二表兄暗淡的双眼,虽仍是蓝的,却像极了深渊死海。

“神君不该如此?”孟婆如此道。

二表兄牵了牵嘴角,眸中的冷光冻的吓人,“不该如此该怎样?杀了你?”

孟婆摇头,对二表兄的无礼毫不在意,“给青木臣的那碗汤,原料中少了一味药……”

二表兄眸中现了些光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感念神君当年对这些彼岸花的恩德而已,不用谢。”孟婆道,“青木臣忘记前尘往事,但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想起……还有,我还想告诉你,这是得到帝君默许的,他只告诉我,他会竭力弥补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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