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几个钱么,我替他给了便是。”    阮香浮欣赏够了陆追隐忍至极的模样,这才朝丝萦使了个眼色,叫她掏出钱袋。    吊梢眉的妇人听面前女子声音婉转,又见她们主仆二人穿得不俗,便换了张笑脸:“哎哟,那可最好不过了,这位姑娘真是人美心善,我祝您早日与陆公子成就好事,也好叫大家伙儿讨杯水酒吃!”    丝萦见那妇人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好了!还不快拿着钱走?莫不是等着我们反悔?”    妇人一听她这样说,忙抢了丝萦手里的钱,生怕她说到做到似的,又暗中挑剔着打量这对主仆几眼,心道:这样招摇,怕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    她见丝萦背着阮香浮才修好的琵琶,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她们的身份,倒觉得这娼妓之子,就该配这小娼妓!    于是抢过了钱、数好了数,临走前还不忘唬他们一句:“记得快搬,我那未来女婿可是衙门里的人,迟了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这才得意地扭着腰走了。    丝萦不免对着妇人背影啐道:“黑心肝的烂货,早晚得了报应。”    阮香浮正留心陆追动静,见他果然十分憋屈不耐,右颈一侧绷紧了一条狰狞的青筋,越发衬得他那处的肌肤苍白脆弱,却仍是死死地握紧了双拳、隐忍不发,只垂首立在原地,看不清神色。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道温柔虚弱的女声:“追儿,是你回来了么?”    陆追紧握的双拳当即一松。    那声音又问:“可是有客人来家中拜访?”    接着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陆玉愁起身从塌上下来,又披了家常衣服准备见客。    此时陆追已抬起脸,再不见任何阴霾。    他强笑了一下,对阮香浮两人道:“今日幸好你们来了,娘见了定会很高兴。一会儿还要拜托阮妹妹你多劝劝我娘,她的身子实在有些不好了。”    阮香浮自然满口答应了。    进了堂屋,陆追刚把金家店买的饭食放在桌上,里屋的陆玉愁就打了帘子出来了,她先是凝眸端详了仍带着帷帽的阮香浮一眼,又将视线移至丝萦身上,丝萦见到这位当年名满天下的陆大家,忙不迭福了福身,可陆玉愁只微微颔首,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阮香浮亦是一福身,口称“陆姨”。    只见这妇人头上戴着竹篾丝的䯼髻,一应首饰也无,只用一幅鷃蓝色包头裹住了䯼髻底部,身上穿着淡绿灰的袄儿和蜜合色马面裙,一张素净苍白的脸,隐约窥得见几分二十年前清丽绰约的影子。    陆玉愁轻咳了一声,问儿子:“追儿,这位姑娘是……”    陆追伸手扶她,道:“娘,你还记得当年在金阙楼教过的小丫头么?这便是她了。”    这时阮香浮已在丝萦的伺候下取了帷帽,见陆玉愁看了过来,旋即粲然一笑,竟是令这陋居也跟着明亮了几分。    陆玉愁一阵恍惚,过了小半晌方才幽幽地道:“原来是你,请坐吧。”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掩不住的落寞,仿若叹息。    丝萦心中对于前任行首的憧憬顿时冷了下来,见自家姑娘神态自若,只好静静侍立在阮香浮身侧。    阮香浮微笑道:“多年不见,陆姨消减了不少。”    “不过是些积年的老毛病了,劳烦你挂念。”陆玉愁自在上首坐了,接过陆追递来的热茶,又对阮香浮说:“寒舍简陋,只有一杯粗茶,还望你不嫌弃。”    阮香浮笑得更甜:“这有什么,我倒觉着陆姨家的井水甘甜得很,陆追哥哥烹茶的手艺也是极好的。”    陆玉愁面上的表情越发淡淡的,放下茶盏:“不过是滚水一冲,哪里值得你夸的。”又对陆追说:“追儿,家中炭火可还够用?我寻思着你今日带了好些吃食回来,不如留阮姑娘家中用饭。”    陆追皱眉,喊了一声:“娘!”    陆玉愁却不管他,径自向阮香浮道:“叫你见笑了。我身子不好,追儿又是个读书人,先前方才那位白大嫂的女儿还肯帮一把手,可她是好人家的姑娘,我自然推辞不受的。如今只得从外头买吃食了,也不知家中窘迫,能撑到几时。”    她说着竟是头一回露出了些微笑意,只是字里行间绵里藏针的,显然是很看不上阮香浮等人。    阮香浮用余光撇了陆追一眼,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亲娘,目光有怨有恨、亦存濡慕、十分复杂,当即起身说:“陆姨不吝赐饭,原不应辞,只是不瞒陆姨,我此来不过是稍作探望,晚间楼里尚需登台,可离不了太久。既然见你老人家精神不错,那我也就放下心了。”    又喊丝萦为她戴了帷帽,就说要走。    陆追原本要劝,哪知他娘死死抓住他,抢先一步道:“那我就不多留你了,毕竟你那儿的恩客要紧些。”    阮香浮略勾了勾唇,回道:“告辞。”    说罢竟是干脆利落地抬脚就走,只她的婢女丝萦不禁显出了些忿忿不平,走之前仿佛是啐了一口。    陆玉愁这才放开陆追的手,低眸喝了一口变温的茶水,只觉得又糙又涩,如她的日子那般难熬。    陆追方才怕伤了她,因此不敢用了力挣脱,此时拧着眉,压低了声音质问:“娘,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阮妹妹好心接济,我不过是请她来家中一坐,况且你吃的那些药……”    陆玉愁把茶一搁,打断他:“早知那是她的脏钱,我宁愿立时死了,也不愿叫你白白受了她的恩惠!”    陆追不可置信道:“娘?!”    陆玉愁却说:“我陆玉愁的儿子,本应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若娶,便要娶这京城里最拔尖的名门贵女,绝不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自误。”    她说得掷地有声、格外坚定,病容上神色肃然,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陆追见了,只觉得心中发寒,却也透着释然。    他惨笑:“可是娘,您又以为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也不再管陆玉愁,转身就往屋外追去。    陆宅之外。    丝萦絮絮叨叨地跟在阮香浮身侧,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今晚金阙楼有什么好吃的,半点儿也不提陆氏母子。    阮香浮这才真切地笑开了,说:“好了,我的丝萦姑娘,我知你心中为我,可我一来不求着他们什么,二来没将他们当什么,不过是略尽人事,你若不喜,我们便不再与他们打交道。”    说起来是她的不是,竟忘了陆玉愁当初的性子,也或许早早逝去的人总能被人不自觉在记忆中美化几分,所以雾里看花花才更美。    阮香浮倒没有被气着,皆因陆玉愁对她的敌视来得太莫名其妙,偏抓着她的身份不放——可陆玉愁自己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左右与阮香浮相差无几,谁又能比谁高贵,不过都是可怜人。    罢了,好歹是一条人命。    只当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别指望什么感恩戴德,这心中自然无愧。    却听身后有人叫她:“香浮!等等!”    阮香浮不用回头就猜到了来人正是陆追,她有些拿不准到底是陆氏母子一唱一和,还是这人真会觉得愧疚,于是当机立断的收了笑,寒着一张俏脸。    等陆追走到近前,就听阮香浮冷声道:“怎么,陆公子还有什么见教?”    见她这般不给好脸色,那丫鬟也是柳眉倒竖的,陆追反而弯了眉眼,温声说:“晚间这带不太平,且让我送你一程。”    阮香浮哼了哼,没理他。    丝萦也是瘪瘪嘴,扭头只管和自家姑娘自顾自往前走。    阮香浮心想:出了坊巷就是大街了,两侧除民居店铺之外,三百步一岗、五人一班的,全是五城兵马司的巡防,也就陆追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他到底是舍了陆玉愁追上来了,虽不曾言母之过,却也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更何况,两人多年后再见本该有的一些陌生,也因陆玉愁这样一闹,消失殆尽。    天色渐渐暗了,天边低低地坠着一团火烧云。    远处传来人声鼎沸,做了一天工的人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有的赶着天黑前回家去,随手买了些吃食;有的就在街上的饮食摊子或酒店里对付一顿,倒也热闹。    只有小巷里依然静静的。    而陆追的心中也是极静的。    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也更清楚娶一个怎样的妻子,才能帮助他早日得到那一切。    但他终究不甘心。    或许是阮香浮出落的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美好动人,又或是她本身就代表着属于陆追的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两人相逢不过半日,她在他心中竟罕见地有了些许特殊。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陆追贪恋着当下的宁静,即使他知道一切不过指间沙,转瞬便又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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