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青布小轿稳稳落在二女跟前,丝萦走到一侧,借着扶阮香浮上轿的时机与她道:“我看八成是认出我了,只是陆公子怎么不认得姑娘你了?当初他去了杭州,不是还让张乐水送了些小玩意儿么。”    “亏你把八百年前的事情都记得这样清楚,怕是他自己都忘了。”阮香浮嘴上这么说,心底却知道陆追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才。    认就认了吧,到时她还能光明正大地去看望陆母,而不是许久过后才得知其死讯。    要说上辈子两人相认,还是阮香浮声名在外之时,陆追在一文会上见了她,之后便抬出了溘然长逝的陆玉愁,既勾起了阮香浮的追思,又得到了她的信任。    现下想来,实在很难让阮香浮不怀疑他是否别有所图,毕竟这人的心要是黑透了,是没有什么不能拿来利用的!    阮香浮实在佩服陆追这一点。    丝萦听了阮香浮的口风,心知她对于样貌出挑的陆追没有起旁的心思,一时欣喜一时忧愁。喜的是自家姑娘如今转了性子,再不单单为容貌所惑、反倒误了自己;愁的是似乎有些矫枉过正,连陆追这样的人物,也难以在她心中激起涟漪。    她不禁想要往身后偷瞧一眼,却听耳畔传来阮香浮低语:“可别回头。”    说罢就搭着丝萦的手臂上了轿。    丝萦最是忠心听话,也不多言,只按阮香浮说的做,便如往常那样放下了帘子,只是到底动作间慢了两分。    “姑娘且慢!”    身后传来一道属于青年人的嗓音,清润中透着一丝遗世独立的冷,无端叫人联想到了琴音铮铮。    再循声一看,果然是一名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急步而来,正是陆追。    丝萦不见阮香浮吩咐,心知这是叫自己随意发挥了,便一福身:“婢子不敢当公子一声‘姑娘’。”    陆追微微一笑,拱手道:“姑娘一药之恩,陆追不敢或忘。”    丝萦略一斟酌,回道:“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公子只消记得我家主人的好,婢子不敢居功。”    陆追直起身,笑容微深。    上次这婢女假托陈氏之名,又是送药又是赠银的,他便以为她别有所图,哪知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竟再没有出现。后来他稍稍打听,就从张乐水那里套到了话,原来她是金阙楼阮姑娘身旁的婢女丝萦,竟与陈氏无甚干系。    阮姑娘啊……    陆追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在他记忆里越发模糊的小人儿,那是他还年少,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逗她笑一笑、嗔一嗔,便已自觉是平生乐事。     只可惜,后来方知尘世太苦,而往后的人生更苦。    少年不识愁,离别太匆匆。    再遇故人,竟让陆追一向冷硬的内心,也有了一丝不该有的触动。    陆追决定试一试她。    当下朝那轿中一拱手,声音更温,说:“多谢‘陈姨’雪中送炭。”    若依照陈玉浓与陆玉愁早年的关系,他称陈玉浓一声“陈姨”倒也没错,只是少数人才知,陆玉愁是由于背主事发方才没了面目在京里呆下去,陈玉浓不恨死她已是念在相识一场,哪里还会管她死活。    因此陆追刻意这样称呼,是早知轿中人并非陈玉浓。    他暗忖对方反应,又依着那反应将其目的一一剖析,心念急转间,却没想轿中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轻笑,随后帘子一掀,从里头探出了一张粉面桃腮的美人脸——    “陆追哥哥,你不认得我啦?”    阮香浮笑靥清甜,目光流转间天然一段娇憨明媚,宛如江南春日的微醺。    陆追几乎要真被这笑勾起了往日回忆,一抹极淡的笑不知不觉展露出来,因着面前这灿若春光的女子。    但他实非常人,那抹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舒展,就已换上了另一种他惯有的表情:三分温和,两分疏离。    只是这一次,他的温和或许又刻意多了一分。    ——但再多的温和不过是伪装。    陆追迟疑道:“你是……阮妹妹?”    话语中留了一个令人遐想的停顿,但更令人遐想的是他那张玉一般的俊容上,既怀念又神往的眼神,温柔得几乎叫人溺死其中。    阮香浮心中暗叹,他竟是少年时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混蛋了,枉费那些思慕他的女子,仍然把他当成郁郁不得志的君子。    又想:陆追啊陆追,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我手里的,我不过是应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    于是笑靥更盛,仰着小脸娇娇地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说罢下了轿子,将那些轿夫打发了。    陆追不禁微微一笑。    他温声道:“当年你还只是个惯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呢,一转眼竟让我有些不敢认。”    阮香浮面上浮起追思之色,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是不知在想年少时的陆追,还是另一个在她记忆里占据了重要位置的人。    陆追自然以为是前者。    又见阮香浮须臾后重展笑靥,问:“陆姨如今身子可还好?”    “多亏了你的药。”陆追回答,“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也不知娘她能撑多久。”    说罢轻声叹息,一双鸦羽似的长睫低垂,在眸子投下两片黑沉的阴影。    阮香浮亦是叹息。    只因她对陆玉愁之事略有耳闻,乃是一桩痴情女子负心郎的旧事,而陆玉愁人如其名,又是一副心思重的性子,若不是陆追尚且年幼,怕是早些年就不好活了。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再看陆追如今这张风神毓秀的脸,阮香浮只觉得令人齿冷。      她提议说:“陆追哥哥,可否带我去见见陆姨?”    陆追自然没有不肯的。    京城东贵西贱,因此陆氏母子赁的小院便在西城。    二人一路闲谈少时趣事,倒也融洽,一面沿着马行街往北走,出了旧封丘门,就见北城的瓦子里热闹得很,说是一个北方来的一个极好的旦角叫“莫愁生”的,这几日要在瓦子里登台。    到了新封丘大街,路上就热闹了。    茶坊酒店鳞次栉比,此时天色渐晚,家家俱是门庭若市的,还有街边艺人、饮食摊子,足以窥见大周此时的盛世一隅,更别说到了晚上,这里的夜市更是十分热闹。    陆追身形高瘦,却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一路走来总是挡在阮香浮与丝萦身前,没有令她们叫人推搡了,更没有叫自己挤着了她们,极为细心周到。    丝萦在后头偷偷跟阮香浮咬耳朵:“姑娘,你这是?”    阮香浮媚眼一飞,朝丝萦眨了眨眼:“我遇着了故人,欢喜得很。”    丝萦虽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但心里至少有了底,忍不住说:“陆公子……倒是一个苦命人。”    阮香浮眼见自家丫鬟转眼间就被陆追给迷惑了,不由瞧了身前陆追的背影一眼,只见他俊秀如松柏,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亦是极其亮眼的一个。    她不知他是否在偷听她们说话,却闻得见近在咫尺的属于他身上的杜若香,因道:“天下的苦命之人何其多?陆追哥哥自有傲骨,你若可怜他,便是辱了他,且予他些时日,我信他定会一飞冲天,叫当初看轻他的人追悔莫及。”    丝萦有些疑惑,却觉得阮香浮所说颇有道理。    陆追走在前头,脚下步伐丝毫未变。    少女嗓音娇甜,如着闹市中的一缕清泉,柔柔地拂过他几近干涸的心间,叫他难得找到了片刻宁静。    没想到……    天底下最懂他的,不是所谓的知己好友,亦不是他的父母亲眷,而是这样一名比他身世更为坎坷的小女子!    初入京时满腔鸿鹄之志,上效家国下恤黎民,但昏君听信谗言,奸宦权势欺人,陆家本是一门忠烈,却因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而落得家破人亡,就连子孙后代亦受株连,三代以内不得科举出仕,何其可悲。    心有青云志,身似陷泥蛟。    然而,天行有常,命运却无常,他空有一身才华抱负,只是苦无背景根基,若要强上青云——    必先改命,而后逆天!    陆追胸口心绪难平,面上却越发清冷自持,只一双眼幽深如墨,似潜龙在渊。    但等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敲开了一处破旧小院的门,他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片刻之前的暗潮汹涌。    陆追带二女往小院其中一间房屋走去,人还未至,就听见那处传来女子的咳嗽声。    又有一名吊梢眉的妇人从东边屋里出来,看见陆追就大声说:“姓陆的,正好你回来了,赶紧把剩下的租子结了,自找地方搬出去,我可是怕了你娘万一死在这里!”    屋内咳声骤然加剧。    陆追薄唇紧抿,袖摆下右手紧握成拳,不免面露窘迫。    他毕竟仍是少年人,虽足智多谋、才华横溢,眼下却一时半会地拿这个刻薄妇人毫无办法,因他拿了阮香浮给的银钱买了陆玉愁的药、又为其它事布置了一番,本想暂缓几日再付余钱,此时竟真真不趁手。    偏偏阮香浮主仆二人就在后头杵着,更叫他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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