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燃藜一动不动,微笑道:“好啊,什么时候开始?”
“此刻。”
人来人往,摩肩如织,拱桥之上,明月之下,崔燃藜望向灿烂的都市夜景,挥手道:“拜拜。”
女友转身就走。
一分钟后,公园拐角,女友开始宣判。
“好个大才子!你真是牛掰了,二十六岁,你活成了六十二岁,二十七岁,你活成了七十二,今年二十八,你活成了八十二,‘人间烟火一场空’,呵!你都快成仙了,要不要给你买口棺材?”
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
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
女友愤怒道:“你想埋头著经典,可以!但却不是现在啊,吾个也想随心所欲,可惜那是个梦!难道恋爱这么久,你都没想到结婚吗?呵!结婚,都他妈分手了,还结个屁的婚……”
说罢女友就捂嘴哭了。
抑不住的抱怨,声声起,止不住的委屈,滚滚流。
暖风袭来,捋着浓亮的长发,女友却见着崔燃藜默默一笑。
女友哽咽道:“六年了,你丝毫没变,以后,估计你也不会变了……”
崔燃藜只是听着,他自知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已远超对她的关心和给予,此刻唯有沉默,才对得起曾经的爱过。
女友道:“这满城的灯光,跟你的大道理相比,全都黯然失色,可惜啊,吾个马上就听不到了,以后你就跟自己对话吧。”
把U盘塞给崔燃藜,女友就失望道:“看完了,依旧是曲高和寡,不用猜,依旧会无人问津。”
崔燃藜接过,湖面登时溅起了水花。
想自己熬夜为他改稿子,他竟投之以湖,女友再骂却只憋出一句,“临走前,还是要奉劝一句,活在梦里,梦醒了,人也就死了。”
崔燃藜却张开两手,闭目嗅道:“好一股……清净自在的味道。”
女友瞅着他,蹙眉细细地瞅着他,在最后一滴眼泪掉落的瞬间,她即大骂而归,“神经病,永别啦……”
独立水边,崔燃藜也不悲伤。
他只是跑到豪门盛宴,从晚九点唱到早九点,狂饮一箱后才被好友架回了家。
七岁读史书,十二诵诸经,十五填诗词,十八写论文,二十著长篇……
小说《最后的寇准》历时五年,至今未完,连才华横溢的女友也没见过真容。
因为独具气象,硕士毕业,崔燃藜不仅带走了学位证书,还带走了才情兼备的小师妹。
也因为不同流俗,如今,小师妹终于提出分手……
此刻书房,他一如既往地逐字逐句读着《红楼梦》。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
顷刻闭眼,满脑袋女友的双眸,顷刻睁眼,满目里女友的笑容。
嗤笑几声,崔燃藜道:“‘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如果不是这样,那林黛玉,只不过是林妹妹罢了!这点审美和道理,你都不懂,不对,你是忘了,随分从时,呵呵,随分从时……”
那晚餐桌前,女友给他个U盘,赔笑道:“亲爱的,怕你生气就没告诉你,这是吾个写的二十万底稿,《陌上公子宋楼月》,劳哥哥法眼瞅瞅,对了,要不吾们一起写吧?你作骨,吾写肉,你写政治,吾写爱情,吾们也来个双剑合璧嘛!”
女友的大锤还没扬起,崔燃藜就不屑道:“时文小说?即便你成了白金作家,也掩盖不了文字骨子里的流俗审美和铜臭本质。”
交流,到此结束。
“大失必有大得,所以林妹妹得了宝玉纯心,大得必有大失啊,所以薛宝钗终究孤独一世,你……呵!”
摸着脑袋,他又苦笑道:“转念转念……”
一眼瞥到墙上爷爷题的“内观忆祖”四字。
硕士录取那晚,爷爷来到他的书房里,捏着仿古的兔毫釉盏,爷爷微醺道:“贞观十二年,大唐文皇帝李世民,派宰相高士廉和三位侍郎大人修了《氏族志》,然而!志中列为第一大族的,却不是他李家皇族,也非什么皇亲国戚!”
崔燃藜敬爷爷一杯,危坐道:“乃是我博陵崔氏。”
爷爷笑道:“高门之首,豪族之冠!不仅我博陵崔氏看不上他皇家人,就连当朝宰相们也都看不上啊!于是乎,他李世民大怒,重修!‘老子是皇帝,当今天下他妈的姓李!’,呵呵,于是他李家就成了《氏族志》的第一大族。”
崔燃藜故意回道:“您老人家又想起旧事了,可这也不能怪唐太宗,士族大家们久据朝堂,让读书人和庶民没出路嘛,所以李世民要打压士族。”
“扯!”
爷爷登时红脸,道:“为了读书人和庶民?呵!亏你还是历史系的,三百年唐朝历史,几个读书人和庶民上了金銮殿?他李世民这是骨子里的自卑!后来三百年帝业怎么样?还不是照样依仗真有本事的士族?”
崔燃藜道:“爷爷这话里有话,您老不仅仅念祖怀宗吧?”
爷爷饮罢笑道:“哎呀,如今,也只剩下怀远了,文武周公以后,前一千年是贵族史,中一千年是士族史,后一千年,天下却并没有等一,只是不同于前两千年罢了,赵宋一代,还是挺有趣的,可三千年来到底谁著史?啊?小子,你说说,到底谁著史?”
爷爷醉了,却又小酌,崔燃藜饮了半杯,笑道:“古今著史者何止千万人,唯有精神著史,才是最终的胜利者。我认为太史公列霸王入本纪,列陈涉入世家,就是精神著史的榜样,而不仅仅去写谁是谁,谁成了,或者谁败了,太史公才是贵族中的贵族,精神贵族!”
爷爷一饮而尽,正色道:“不错!你小子书没白读!好孙子!所以啊,我博陵崔氏的后人即便家徒四壁,也要傲视天下,心怀古今!什么皇族公主,宰相之女,三百年大唐,都进不了崔家的门!为什么?因为心灵深处自卑的人,崔家看不上!然而他们自卑而又无奈,始终冲不破这个趢趚,纵是皇帝也枉然,更别提那些戚戚于名利之徒……”
崔燃藜笑道:“那爷爷,您老觉得孙子将来能否超越这种趢趚?”
爷爷闪着矍铄的眼珠子,指着他摇摇头笑道:“你小子是个犟种,哈哈!爷爷我也是个犟种,你爹却是个糊涂蛋,可他养活了咱俩,来!为你爹这个浆糊干喽!”
扑哧一声,爷俩笑得满屋子生气,一饮而尽。
对着“内观忆祖”四字,崔燃藜深深鞠了一躬。
“燃藜,燃藜,爷爷取这个名字,是要吾个跟刘向学习,可读书引来了神仙,痴人说梦啊,都知道是假,可也流传了两千年……”
闭目神思,崔燃藜竟自编一段刘向遇神仙的故事:
“汉有刘向者,夜读不弃,忽有黄衣神仙登门,吹杖燃藜,自云:‘吾乃太一之精,天帝闻刘氏子有博学苦读者,故遣吾下而观焉,授汝天文地图之书,汝当勤习,勿负昊天圣意。’”
言罢他又笑道:“如果真能引来神仙,那天下古今的读书人,岂不满大街都是!虚无缥缈,骗了天下多少傻瓜……”
“你错了。”
崔燃藜答道:“吾个错了?哼,吾个原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活一世,读书写书乃是最高境界。可如今,吾个觉得读书写书没啥意义,枉自清高枉伤神啊!不写了!封笔!”
“你错了。”
崔燃藜呵呵一笑,“吾个还错?”
忽的他睁开眼,浑身汗毛孔直竖,四下望去,“谁?谁在说话!”
拍拍额头他就笑道:“幻听了,转念转念……”
起身冲个温水澡,焚只流水香,他就盘上莲花腿,调息过后,升督降任,他开始运行起小周天。
约摸二十分钟,但觉浑身清爽,崔燃藜咽下甜津,深深吸口气,道:“什么味道这么香,哇!好香啊!”
睁开眼,扑通一声他就掉桌底下,“吾个去!你谁啊!大白天的怎么回事……”
书房门口一阵清光,脑际闪现的都是书中的模样,“我看到仙女了,不对啊,梦里怎么会这么真实,哎呀!”
他把自己捏得跳了起来,满目里尽是清光中的女子,“呵呵,仙女?”
“汝可曾想过,彼时刘向见到太一真神,是否也如你这般模样?”
声如清泉珠玉,音若幽谷天籁,白莲状的云彩立着一身玉带长裙,两袖藏手,凌云擎髻。
“你,你不是老先生变的?”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异香顿时充满了书房,心脾为之沁,五内为之润。
嗅得崔燃藜居然全身放松了,但见仙袂扶风而起,亭亭玉立的天人气象,看得他顷刻低下了头。
他不光看到那蛾眉间泛着的纯净和柔美,还看到了那双备具威严的凤目。
“汝不信这是真境,内心却渴望这是真境。”
崔燃藜笑道:“这……何必说出来呢,是梦也罢不是梦也罢,都是须臾一刹,昨日的我跟明天的我,此刻的我跟醒来的我也没什么不同,转念最重要!可尊驾是哪路神仙?告诉吾个,醒来后吾个给你敬香。”
女子道:“汝今写书,目的何在?”
“从前是以正视听,现在,呵呵,吾个想封笔了。”
言罢,崔燃藜又细细上下观量去,面如出水莲花,却又慈和端方,他顿时想起林黛玉和薛宝钗,以及他的前女友,不觉笑道:“古今所有书中所写,皆不及您纤毫,能够一睹芳容,一对仙语,实在三生有幸。可惜待会就醒了,敢问尊驾是谁?”
“吾乃九天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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