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婧绮与王旭之事,本也是临时起意,却非预先谋划,毕竟她也不曾料到今日上香会遇上这么个有才有貌背景上佳的少年郎。只能说他二人命中有这段缘分——柳氏的身子没有人比她这个做女儿更清楚,实已病入膏肓,眼下不过熬着日子,倘若当真一蹬腿去了,婧绮不得不再守孝三年,到那时,十九岁的她怕也只能给些鳏夫做填房继室,故而终日下惶惶不安,一心里只盼早定亲事,却正此时遇上了王旭,此乃天时;二人于桃花林相遇之时,她正立于一小坡之侧,不得不灵机一动,跌上一跤,演一场美人遇难的戏码,此乃地利;而那王旭见她受伤,立刻心急如焚,待侍书上前一求,迫不及待便来相救,其中肌肤相亲身体相触,自不必说,且那林家公子就在旁看着,王旭便是想日后抵赖,也是不能,这便是人和了。    本是脑子一热才敢做下这等行径,但看王旭生得风流倜傥,与她说话更是轻声细语,便只觉得一颗心小鹿乱撞。又想到父亲已故母亲又卧病在床,自己的婚事还得着落在叔婶身上,可他们定是将亲生女儿放在头里的,自己怕只能嫁婧怡挑剩的人家。    凭什么?    她相貌、人品、才华哪一样不比婧怡那小妮子强,又怎能甘心落于她后?俗话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为自己的出路,她无论如何也要搏这一把。这般作想,便把那风险后果统统抛诸脑后,只管在心中瞎想今后的风光体面日子。    却万万没有料到,婧怡一来,那个王旭二话没有便走了,别说是一言半语,竟连瞧也未再瞧她一眼。她本想着,王旭即便不说什么山盟海誓或上门提亲的话,总该有些交代才是。如此作为,倒似完全没将她放在心上。    当时心下便已“咯噔”一声,等到婧怡说出那一番话,便只觉得五雷轰顶。    对啊,今日之事要怎么收场?她虽知这般作为,自己名节定是不保,但只想着借此与王旭定下婚约,却万万不敢闹大的。这种香艳事情一旦被外人知道,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丢尽陈家颜面,搞不好朝廷还会弹劾陈庭峰治家不严,二叔为了家族利益,说不定真会让自己以死明志。即便勉强嫁进王家,亦难免遭人耻笑,婆家人也只会看她不起。    越想越是后怕,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脑中更是空白一片。    冷不丁却听见婧怡说她有主意可解今日之困,正如暗夜中突现曙光,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可那小妮子却故意卖关子不肯说,只笑吟吟望着她。    她平日最看不上这个惯会讨巧卖乖的小堂妹,只今日情势不由人,说不得只好委曲求全,不过这场子早晚得找回来,到那时定要叫这丫头片子对她跪地哀求,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心里想着,便支撑着伤脚站起来,微微一福身,低声道:“好妹妹,是姐姐误会了你,姐姐给你赔不是了,还请妹妹出个高招,就我一救,不然姐姐可真的唯有一死了。”    婧怡听了便笑道:“我哪有什么高招,不过想着裙子是万万万不得的,倒可以把破损处略略缝补,许能遮掩过去。”    婧绮闻言不禁一喜,随即又有些犹豫:“只怕还是会留下痕迹,细心人一眼便瞧出来了。”    婧怡双手一摊:“那却没有法子了,所以姐姐往后出门还是不要穿这么素净的好,别人家看着还道你过着怎样清苦日子呢,有个破损什么的也难补救,”说着,提了提自己身上的洒花裙,“像我这样的,便是破了一星半点,随意缝一缝,绣个花儿蝶儿,谁也看不出来呢。可见,这出门的穿戴,还是有些讲究的。”    “你!”婧绮气得满脸通红,“你竟敢戏耍我!”    “妹妹不敢,难道大姐还有更好的方法?”婧怡收起笑容,正色道:“虽难免有些痕迹,但破损处在裙角,走动之前也难看见的,总比现在这样要好罢?”    婧绮一想,倒也的确如此,才又放缓了神色道:“你身上带了针线?”    婧怡摇头:“没有,”见婧绮又要发怒,才接着道,“我身上虽然没有,但咱们家出门,备用的衣裙针线都是常有的,我已叫碧瑶过王妈妈处取了,想必这就要来了罢。”    婧绮这才相信婧怡是真心救场,并非来瞧她笑话,但也只认为理所应当,并无半分感激之情。心中却飞快转着念头——既告诉了王妈妈,王氏处想必也知道了,只怕正盘算着如何收拾自己,然这件事本也不可能绕过陈庭峰夫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遂点了点头,再不多话。    果然不过片刻,便见两个穿青色比甲丫鬟模样的少女远远来了,看见姐妹两个,二人一道行礼,却原来是碧瑶与王氏身边的如意。    这如意是王氏身边除王妈妈之外最得眼的一个,七八岁上就在身边的,从伺候洒扫的粗使丫头一路做到了贴身大丫鬟,因着为人严谨做事细心,王氏便多留了几年,今已十九岁了。只见她容长脸儿,细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微丰,身量高挑、肤色莹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只面上神色十分严肃,便多了几分刻板之意。    她弯下腰细细看了婧绮的伤处,又轻轻按了按,才起身不卑不亢道:“大姑娘的脚崴到了,并不曾伤到骨头,回府静养几日也就好了,”顿一顿,又道,“奴婢会些通经活络的手法,大姑娘的伤如果让奴婢推拿一二,散了瘀血,便能好一半,自己个走回马车当是无碍了,只是此处没个红花油什么的,只怕姑娘吃疼不住。若大姑娘不愿意,奴婢这就去找娇子来抬您回去。”    在庙里抬着轿子,那成个什么样?被人晓得是她,只怕更要被笑死,婧绮一咬牙,道:“劳烦如意姐姐了。”    如意闻言,也不多说,示意婧绮塞一块帕子在嘴里,又吩咐碧瑶按住了那伤腿,自己则撸起袖子便下重手搓揉起来。把个婧绮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只是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只那眼泪涌泉样往外流。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如意才停了手,取了婧绮口中帕子,微微福身道:“奴婢僭越了。”    婧绮瞪了她一眼,并不应声,只忙着抽抽泣泣,过了好半晌才动了动伤脚,才发觉已松快不少,虽然依旧火辣辣的,却并不似方才那般疼痛,竟已可以走动了。    这才收了泪,不咸不淡地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如意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因此并不与婧绮多客套,便和碧瑶两个各自动作起来,一个自怀里取出针线蹲下身开始缝补裙子,一个则拿出梳篦等物替婧绮重新梳头,又拿了用干帕子包着的湿帕子为其净面,再略施脂粉。一顿忙活下来,好歹把个风中飘零的残花儿重新收拾成了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    原来婧绮先在桃林中摔了一跤,勾破了裙子,弄乱了发髻,后又和婧怡起了争执,又是哭又是闹的,出门前细心收拾的妆容早糊得乱七八糟,只她自己不知道,还在那里西子捧心。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难怪王旭的怜香惜玉之心有限了。    婧怡却早料到这些,这才叫碧瑶去准备毛巾梳篦等物,又邀了会推拿的如意过来相助,同时也叫她做个见证。如意的脾性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她说的话,别说王氏,便是陈庭峰也是有几分相信。    几个人便一道往厢房处过来,姐妹两个并肩走,如意在前引路,碧瑶后面跟着,有意无意把婧绮围在里面,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虽遇见了几个和尚沙弥,都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    再说厢房这里,林夫人早已走了,单留王氏一个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出了神,见姐妹两个进来,便淡淡道:“天也不早了,回罢。”    于是又都上了马车,按原路往陈府而去,一路无话,驶到府门前,门房上小厮见了便过来下了门槛,马车直接进了们,直行到二门前方停下。    王氏一下车便吩咐道:“.大姑娘受了伤,抬了软轿来送姑娘回去,再去回春堂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给大姑娘看伤。”    王氏果然已经知道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见王氏神色如常,反更觉心中突突直跳,不知她要如何发落自己。这才猛地想起母亲柳氏——这样重大事情,该与她商量合计,以图后续才是。    这般作想,便再也待不住了,柔柔弱弱地向王氏行了个礼,上轿走了。    王氏便又对婧怡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婧怡知道她心中自有思量,并不多做停留,行了礼告辞退下——婧绮的婚事眼看着要着落在王旭身上,京城姑母那头便只有一个她了,这自然是王氏心中所愿,只是一向心眼子最多的她却敏感地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之后的路要怎样走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还须好生计较一番才是。    ……    见人都走了,王氏的脸终于阴沉下来,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王妈妈便在边上劝:“大姑娘做出这等伤风败德的事情来,丢的虽是陈府的脸面,说到底,是大太太德行有亏、教女无方,怎么也挨不着您,咱们只管当个笑话看着,何必生那份闲气。”    王氏恨恨道:“她那样不知廉耻,自己作死也便罢了,可怜我家怡姐儿平白受她连累。”    “不过是堂姐妹,不是一个母亲教养的,大太太商贾出身,您却是正经书香门第,又怎么能一样,别人家哪有不知道的?都拎得清呢!”    王氏的面色这才好些,吩咐道:“你去前院请老爷来,若问起什么,只说有要紧事。”    王妈妈便应一声,急忙忙走了。    ……    却说柳氏这头,见婧绮是被抬着回来的,先就吓了个半死,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上了。直到大夫看过,说了并无大碍,才算止了泪。等到丫鬟领了大夫下去抓药,屋里只剩母女两个时,就叉着腰朝着上房方向骂起来:“原以为发了好心要带我们家姐儿出去见见人,谁知道是家中不好下手,要骗到外面去害姐儿!黑心肝烂下水的,把我的绮姐儿害成这样,老天总要报应你,早晚叫你淹在井里……”    婧绮本就心烦意乱,听她骂得实在难听,不耐地打断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跟别人没什么相干。”    柳氏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给她说上好话了,你以为她是真心带你出门见客?不过是怡姐儿有了好去处,想把你快点嫁出去,给自己女儿腾位置罢了!”    婧绮不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婧怡的亲事定了?我怎么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哎呦我的儿,等你听到风声,黄花菜早凉了!你还记得除服那日家宴上你二叔二婶两个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么,我当时便起了疑,着人仔细打探,只是王氏把院子看得铁桶似的,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还是今日她和王婆子都出了门,我才得了信——你还记得你姑母家的宁哥儿么,只比你大几个月,今年也已十六了。你姑母前段日子来了信,要在你和怡姐儿之间,选一个做媳妇呢!”    再看婧绮,早已被这一番话惊得呆住了。    柳氏便又长吁短叹起来:“我的老天啊,那是门多好的亲事,江家大房的老爷做着户部尚书,又娶了武英王家的丰阳郡主,和当今圣上都做着连襟那!怡姐儿那丫头若嫁过去,可不成了皇亲国戚?到那时,咱们见了她还不得三跪九叩!”越说越是气愤,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恨恨道,“王氏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就是怕你去和怡姐儿争!哼,我已有了计较,断不能叫她成了事——你是长姐,你的婚事没有定,怎好先议妹妹的?锦娘想要姑表做亲,要选也理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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