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在湖州地面上其实也算是名门望族,自陈庭峰往上数几代的先祖就出过进士,做过朝廷大员的,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只可惜后人不济,在科举一事上再无建树,家道便渐渐中落了。待得到陈庭峰父亲这一代,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甚至比一般庄户人家还要不如。只因陈家人自负书香世家,家境虽潦倒,每代人里却总有一两个寒窗苦读的。这就原味着本该是主要劳动力的青年男子,在陈家却是被供养的对象。更遑论书本纸张、进学学资、赶考一路吃穿花销等巨大花费,生生将原先的富户熬成了赤贫。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叫陈庭峰一朝飞黄腾达,几辈人苦挨,似乎也有了意义。 陈庭峰这一代共有兄妹三人,大哥陈庭松娶的是余杭一商户之女柳氏,膝下只得一女,便是陈婧绮。陈庭峰行二,当年秋闱中举后由大哥陈庭松做主,娶了湖州本地一位王举人家的嫡长女为妻,便是如今的王氏,二人婚后倒也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自然便是陈婧怡,而儿子陈彦华自小便十分聪颖,在陈挺松离世前一年已考中了举人,当时年方十八岁。陈庭峰辞官丁忧,却唯恐湖州没有好先生,耽误儿子学业,于是请了旨意,将儿子与儿媳妇留在了京里。 陈庭松与陈庭峰还有一个幼妹,闺名叫做陈锦如,与两位兄长年岁相差得甚大。故而待她成年时,陈庭峰已入了翰林院,身份地位自是大不相同。而且,陈家人天生就一副好相貌,松、峰二人皆生得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陈锦如更是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十六岁那年嫁进了京城江家。那江家大爷江泽是与陈庭峰同一科,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和陈庭峰同在翰林院,如今却已是户部尚书了。陈锦如嫁的,便是这位状元郎的三弟,虽是庶出,至今也没有官职在身上。但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手足兄弟? 故而,陈府今日的家宴,能到的不过柳氏母女、陈庭峰夫妇并婧怡五人。说是一家人团聚,但一眼瞧去,却不见有什么热闹。 待桌上的菜上得齐全了,王氏便示意小丫头为座上诸人各盛了一碗汤:“快尝尝这道笋干老鸭汤,鸭子在庄上养了三年,笋干是山里庄户今春新制的,又加了人参、枸杞、当归等药材,味道鲜美,又滋补养人的。” 柳氏尝了一口,赞道:“果然鲜得很。” 陈庭峰也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既然是滋补的膳食,大嫂又喜欢,你平日就吩咐着灶上常做。”这话却是在与王氏说了。 “是,”王氏笑道,“只是老鸭子难得,若有了,妾身定先紧着大嫂的。” 柳氏刚想接话,刺上王氏两句——这样巧言推脱,好像吃两只鸭子就把她穷死了似的,还要在陈庭峰面前扮贤惠人。嘴唇略动,正要出声,却见婧怡夹了个白生生的菱角肉放在陈庭峰碗里,大声道:“爹爹吃个菱角,您最爱吃的,”夹了块石鱼,“您最爱吃的鱼,”又夹了一筷子水晶烩,“这个也是您爱吃的,爹爹快吃。” 陈庭峰一愣,转目望向桌上碗碟,见自己平日喜爱的菜式桌上都有,且正巧都摆在自己眼前,伸筷可及之处,显见是有意为之。 饶是铁石心肠,此刻他心下也有些感动,念及平日里对王氏的疏离淡漠,不由得更添几分愧疚,便在桌子底下捉住了王氏的手,轻轻握了一握。 王氏与夫君已许久未曾亲近,一向刻板的夫君今日竟在人前如此孟浪,脸“腾”地涨得通红,嘴角却忍不住溢出一丝甜蜜笑意。 柳氏瞧他二人当着自己和孩子们的面面前打情骂俏,那王氏一大把年纪,竟还如少女般忸怩做作,一时间只觉得口里直冒酸气,心中苦水长流。面上却神色不动,垂下眼皮只作不见,心中对王氏的嫉恨又更添几分。 …… 待得酒过三巡,柳氏扶着婧绮的手起身,走到王氏面前,一曲膝便拜倒下去。 王氏慌得连忙起身,亏得侍立在身后的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柳氏,才没叫她真拜下去。 王氏扶住柳氏的手“大嫂莫要折杀了我!” 柳氏作泫然欲泣状:“我本是个苦命人,这几年若不是弟妹的看顾照料,只怕早已随着大老爷去了,我这一拜,是谢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又要拜下去。 这般作态,倒显得她是施恩图报之辈,王氏心中暗自恼恨,,却不好说什么,手上加劲,稳稳扶住柳氏的身子。不叫她有所动作,口中道:“大嫂快别这样,这……”她本欲将陈庭松如何有恩与他们,他们又会怎样报答云云的话说将一番,话到嘴边却觉得腻歪——这些话她在人前已不知说了多少遍,说得自己都开始厌烦起来。停了半晌,只憋出句,“这本是我应当的。” 柳氏抹了抹眼角:“只是我还有件事情,不得不劳烦弟妹……” 王氏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情愿,也只得道:“大嫂但说无妨。” “我们绮姐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成日里就写写画画的,一颗心也只扑子这上头,原也倒罢了。如今姑娘大了,总要学些针线女红、管家之道的。”她盈盈望着王氏,“我想请弟妹平日理事时把绮姐儿带在身边,指教指教她,另外,我想从外头请个针线师父,仔细教导姑娘们的针线,银子我来出,只是要劳烦二弟妹打听个好些的师父,请家来,到时也叫怡姐儿与她姐姐一道上课。” 王氏闻言顿了顿,随即笑道:“这值当个什么事,明儿起叫绮姐儿来我这里吃早饭,再随我一道处理府中事务,至于针线师父……” “请师父的事情倒不用急,”陈庭峰接过王氏话头,道,“不日便要进京了,还是等到了京里,安顿好一切,再找好师父教导绮姐儿与怡姐儿。这几日便罢了,请了人来,不多久又遣走,于人于己都是麻烦。” 三年孝期一过,陈庭峰回京本是板上钉钉之请,然因一直未有明言提及此事,王、柳二人其实多有忐忑。柳氏今日相求王氏,其实心中根本不信王氏会尽力教导自家女儿,那请针线师父的话,更只是为了试探陈庭峰。只因若不日即将回京,陈庭峰就不会叫她们这个时候请师父,若当真请了,便只能说明,他们将被长期留在湖州。 柳氏闻听此言忍不住喜动颜色:“是这样!不知二叔定了启程的日子没有?要是定下了,该知会一声华哥儿,,好叫他媳妇儿早早收拾院子,不然一家子去,可要乱了阵脚。” 陈庭峰点头:“原定了下月初六我先动身,此番回京,任命上定是要走动走动的,本打算由我先进京打点,待差事有了着落,再接你们过去,这样也不必着急忙慌地收拾。”说到此处,他雨声一顿,随即又道,“只不过,方才我收到华哥儿的信……” “华哥儿来信了,”王氏乍听见儿子的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竟打断了陈庭峰话头,嗔怪地对他道,“您也真是的,华哥儿来信,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他身子可好?学业可有进益?先生有没有提起春闱下场的事?”连珠炮似的竟一时停不下嘴来,可见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之重。 陈庭峰深深望了妻子一眼,道:“今日方收到的,”这便算是对没有知会王氏的解释了,又道,“先生叫他今年先下场试一试,亲身感受一番,胜过整日在家中闭门造车。” 王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喃喃道:“只盼一次便能得中才好。” 陈庭峰微微一哂:“你道进士这样好考么,岂不闻范进中举?” “可华哥儿十八岁时就已经中了举……” “是啊,咱们华哥儿是个读书的料子,”柳氏笑道,“十八岁的举人整个大齐能找出几个来?再说了,他今年才二十二,这回不中三年后也只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进士,大齐又能找出几个来?” “这孩子天资是不错,只是科考一路下来太过顺利,难免有些自视过高,这却不是好事。正该受些挫折磋磨,否则,我怕将来在官场吃更大苦头。” 话题便一直围绕在官场、科考以及陈庭峰的任命上头,所有人都似乎忘了他刚才的未尽之言。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面上看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 婧怡一进屋子,便解下披风塞到碧瑶手里,直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方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回来了,爹爹讲了一晚上的科举经,什么哪年出了个怎样刁钻的策论题,又有个什么人答了怎样一篇惊才绝艳的文章,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我瞧娘的眼皮子直打架,大伯母困得几乎要溜下桌了!爹爹也可怜见的,成日里面对我们这些妇孺,他纵有鸿鹄之志,偏只得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奴婢见大姑娘听得很是上心呢,不时还点头附和,”碧瑶悻悻地,“想是她得了姑娘这么好的珊瑚手串,乐得精神都好了,只怕今儿晚上也要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非也非也,”婧怡笑道,“大姐是个才女,虽说她只会琴棋书画,不会八股文章,但才女的气派总要作作的,哪能和我们这些只识几个字的睁眼瞎似的一听书就瞌睡?这可与我的珊瑚手串没半分相干。” “什么珊瑚手串?”一个轻柔的语声传来。主仆二人转目去瞧,只见里屋的帘子一挑,走出个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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