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衍有种感觉,眼前的女孩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跟这个世界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别。    她在剖心,给所有人看那鲜血淋漓的十八年。    “有段时间我一直骗自己,你没有那么惨,其实也还好。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和他们比起来,你有什么可哭的呢?对吧,至少有人愿意收养你一个孤儿……这个办法很有效,一遍遍自我安慰后,就会真的觉得没有那么严重了。”    吴茜倩说着,目光渐渐飘忽起来,看向很远的地方。    “但后来……这些话没用了,我就去找别的让自己活着的理由。吴雪虽然过分,但她至少没有真的赶我走;我生病的时候,爸妈一样会陪在我身边,小雪怎么闹都没用;我还交到了朋友,虽然她们后来……但那又怎样呢,至少在一开始,都是很好的;还有迟野……”    念到那个名字,吴茜倩蓦地笑开了,“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初衍也笑,像朋友聊天一样接上她的话:“你对他有滤镜。”    “没有。”吴茜倩皱皱眉,认真地反驳,隔了一会儿,又眯起眼,“好吧,或许有一点。但是姐姐,你知道吗?我虽然才十八岁,但人性里的恶,我见过很多。你看楼下那些人,他们不是真的担心我去死,很多人其实都是在看戏,就等着我跳下去,然后拍照片……反正,我活着还是死了,和他们并没有关系。说不定我一直坐着不跳,他们还会在心里想,真是浪费时间呢。”    “说不定,也包括不得不上来劝我别跳的你。”吴茜倩歪了下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初衍。    初衍不置一词,只等着她后面的话。  在他们过来之前,吴茜倩就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一段时间了,初衍知道,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果然,吴茜倩也没在意初衍说不说话,只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迟野吗?养我长大的爸爸妈妈、故作善良的老师、虽然没有欺负我但从不站出来的朋友……他们之所以做或者不做一些事,都只是为了自己心安而已。这个世界上太多人都伪善,但迟野不是,因为他根本没在乎过别人怎么看。”    “吴雪在所有人面前嘲笑我、贬低我的时候,迟野的确帮了我,但那个时候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初衍:“那他为什么……”    “他说,是觉得吴雪他们欺负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怂包,太没意思了。”吴茜倩用自嘲的语气说着,末了道:“我不否认他是个不合格的学生,但是他真的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坏。相反,他比所有人都坦荡。不假装善良,坏也不藏着,你知道他不好惹,但绝不会害怕他背后捅刀……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不喜欢?”    如果说人性的阴暗是原罪,那么伪善只会比原罪更恶。    初衍沉下声:“可他也没有对你负责到底。”    既然帮了,为什么不帮到底,为什么还会被吴雪发现。    “这没有办法,我说过他不屑假装,更何况是喜欢我这种事,迟野怎么可能一直愿意做呢。而且,他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就不是迟野了。吴雪发现那件事后,我抛弃自尊去求他能继续帮我……”    “他拒绝了?”    “恩。他说自己不是扶贫的。”吴茜倩又笑了,指了指自己:“我原来以为,我一直是受害者,只要小雪从我的生活消失一切就会好起来。但现在发现不是,所有的果都离不开因……说到底,是我太懦弱了,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以前是爸妈,后来是迟野,却从没想过自己。”    初衍蹙眉:“所以就算现在吴雪已经死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所有事逐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你还是要死吗?”    吴茜倩眼睛黯淡下来,她低低重复着初衍的话,半晌点了点头:“就当是我没有勇气活下去吧,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喜欢的人眼里也不是我……”    那些痛苦早已掏空了她,身体和精神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说来自家庭和吴雪的长期压迫促成了吴茜倩懦弱悲观的个性,那么陈二的侵犯,无疑是压垮这个女孩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初衍自然是明白的,但她还是觉得可惜。    不是为吴茜倩可惜,而是为另一个默默无言,甚至没来得及在她面前说上一句话的宋崇可惜。    那个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小结巴为了心爱的女孩做了什么,吴茜倩知道吗?    初衍站起来,轻声道:“你错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比迟野更坦荡,但他不说,所以你不知道——不,或许你也是知道的,你只是假装看不见,假装只有迟野是在悬崖边抓住你的人。”    初衍顿了几秒,“你说得没错,你是太懦弱了。只想着靠死来解脱,却懦弱到连承认那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宋崇,你不想见一见他吗?再过几天,他就要和宋澈一起上法庭了,作为共同谋害吴雪的杀人犯。我不是来劝你不要跳楼,只是想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有个人为了你已经什么都不要了。虽然他连一句喜欢你都不敢说,但你不能真的看不到。”    最后一句话显然给了吴茜倩莫大的震动。  她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因情绪激荡而泛起淡淡的红色。    吴茜倩沉默了好久,嘶哑的声音才挤出喉咙:“我有求他为我做这些吗?为什么——”    “也许这是他以为对你好的方式吧。”初衍耸耸肩,探头看了眼楼下,人群已经疏散,气垫床也放好了,小周仰着头跟她比了个“OK”的手势。初衍淡淡笑起来:“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想给你而已。”    ……    吴茜倩被父母带回了家,警戒线和气垫床也收拾了个干净,看热闹的学生全部散了。艺术楼楼顶,只剩初衍一个人坐着。    老白和小周回警局交差,初衍没一块儿回去。    她坐在刚才和吴茜倩聊天的地方,出神地看着地面。    那是一片水泥地,工程看得出来挺粗糙,边缝有几从细小的野草。嫩绿的芽,衬着黯淡的地面和天空,竟格外鲜艳。    她点了根烟,没有放进嘴里,只是夹着。  烟灰落了一点,扫过那些嫩芽。    初衍微不可见蹙眉,然后把烟掐了。    “不走么?”    迟野插着兜上来,慢步走到她身前。    风骤然吹起。    初衍抬起头,额角的几缕发丝遮挡了她的眼睛,没盖上鼻尖那颗蓝痣。她哑声:“你怎么来了。”    迟野弯下腰,凑近,鼻子几乎贴上她的,“这是我的学校啊。”    “哦。”初衍仿佛这才想起他是个学生,视线掠过四周,懒洋洋地点头:“环境真好,给你用来上学真可惜了。”    迟野气定神闲,跟着她的话道:“是啊,所以我不怎么来。”    初衍闻言忍不住踹他一脚:“逃学逃出理来了?”    迟野没躲,只是伸手扣住她的小臂,歪了下头,眼睛里有一丝真切的疑惑:“不是我说,就你这心理素质,怎么当的警?”停了一秒,又说:“哦,片儿警,理解了。”    “屁话挺多。”初衍没好气,送他个白眼。    迟野耸耸肩。    两人安静了一阵。    初衍突然抬眼,就着迟野扣在她腕上的手使力,将他整个人往下带。迟野来不及反应,在慌乱中一把抓紧她的肩膀。  这动作不是开玩笑的,初衍身后凌空,稍有不慎就会一起飞出去。    初衍眼快手更快,拽着迟野一起跳回安全区域。等定神,两人已经挨着天台边坐在地上了。  迟野眉头急皱,仿佛下一秒脏话就要飙出口。    初衍在这时倾身,含住他的唇,并闭上了眼。    “接吻吧。”  她钻进迟野唇齿深处,指腹摩挲着他的喉结。    大惊大落,迟野有那么一瞬间,脑子当机了。    初衍敏锐地察觉到,下一秒换成跪姿,捧住他的脸,声音又软又娇,从骨子里带出媚。    “到底是谁素质不行,恩?”    **    次日傍晚六点,日光西沉。    初衍哼着小调走出警局,才走了两步,身后小周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一把拽住她的手,“哎哎哎!初姐!先别走——我刚才忘跟你说了,明天局里大家准备聚个餐庆祝破案,周局夸咱们治安队这回出力不少呢!陶副队也来,那个,你……”    小周表情有点为难,她看出初衍和陶敛关系一般,犹豫着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聚餐?不了吧,我忙。”初衍浑不在意。    小周瘪嘴:“别啊初姐!我刚听周局说了,这回要不是你,说不定吴茜倩那小女孩就救不回来了,谁不去你都不能不去啊。再说了,咱们治安队一向来默默无闻的,这回好不容易出了次风头……”    初衍斜觑着她,见小姑娘是真的开心,便道:“行,我去。”    小周眼睛一亮。    紧接着听初衍问:“能带男朋友不?”    “……”    **    卧室里,吴茜倩坐在床上。  窗帘紧闭,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床对面的电视散发着幽暗的光。    吴茜倩没有按停止,电视便一遍遍播放着重复的内容。    屏幕上,是一个短发男孩,穿着狱服,神容憔悴,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茜、倩……他阿们说,说、则这个……会给你。”    不知不知又放到开头,一句很短的话,男孩磕磕绊绊说了好久,脸因为紧张而泛红。他又激动又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衣服下摆,把那块布料揉搓得发皱。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塌下肩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头也跟着垂下,睫毛颤抖着,似乎是在埋怨自己话都说不好。    画面静止了很久。  男孩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    终于,宋崇深深呼了口气,再抬起头。    他舔舔唇,眼睛死死盯着镜头。    “我……有、有话,想说。”    “你、闭……闭、上以眼睛,听……合好、不好?”    床上,吴茜倩眨了眨眼,然后慢慢闭上。  眼睫垂下的瞬间,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不管听多少次,她还是会照做。因为就像初衍说的,这次,她已经没办法再躲了。    房间里响起少年的声音,竟然跟之前的结巴全然不同,毫无卡顿,非常流畅。    那声音低沉,带着些微的清冷,却是情深意重,字字都带血。    如果有知情者在场,会发现,这声音压根不是宋崇自己的声音,反而跟迟野的一模一样!    电视里,少年也一样闭着眼,他微张着唇,脸上闪过羞涩、紧张,甚至害怕的情绪,最终缓缓归于一片平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滚烫的泪划过他的唇角。    “希望你永远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我的女孩。    宋崇用迟野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说着这句话。  却始终没说那句:我喜欢你。    压抑的哭声和少年的声音一同在房间里回荡,床上的女孩浑身颤抖,手死死攥成拳,泪水沾湿了脸颊。  嘴巴是苦涩的,心也是一样。    “他连一句喜欢你都不敢说,但你不能真的看不到。”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想给你。”    他叫宋崇,是个小结巴。    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的小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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