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还是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发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首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冯三恪沉吟片刻,声音悠然:“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絮语:“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牢里呆久了,这热腾腾的火炉反倒不习惯了。半梦半醒间仿佛又走在自己最熟悉的那条乡间小路上,视线尽头就是家了。爹娘都在门前站着,挥着手喊他“三儿”,“三儿”,他甚至能闻到院里那棵老香椿的淡香,可这条路,却怎么也走不完。 天快亮时,才将将有了些睡意。不等睡着,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 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他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发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发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扭头就跑,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少年脾气如六月天,当真是说变就变的。昨日说他坏话时说得果断,今早这道歉却也决然。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冯三恪将手里三枚金鱼攥紧了些,这一瞬,他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觉眼睛发酸。 * 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 他这外行瞧不出门道,只能看出拳拳有力,似能带出一阵风,冯三恪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廊下站着一人,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正是虞锦。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 “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发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虞锦回头瞧他,眼里带着笑:“想好了?是那天出门觉得做生意有意思?” 府里的孩子想从商,大多是出于这个由头,跟着她东奔西跑,去主家看货、磨价、开店、做买卖,都有意思极了。唯独算账不好玩,谁学这个都苦着脸。 听了她的话,冯三恪却摇头说不是。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堪,半天憋出一句:“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脸上的笑渐渐凝住。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满大街全是做生意的,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朝臣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话至嘴边,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 “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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