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弥坚继续前行,直到停在一间空屋前。推开门,只见房间宽敞,里头桌椅家具都是新的,前几日刚买回来。 “这是一处客院,冯大哥先在此歇息几天。府里人刚落脚,都还没安顿好,回头您住哪屋,跟谁住,自会有管家安排,到时搬着床铺换过去就行。” 弥坚说着话,已经麻利地动手收拾床铺了。冯三恪拖着伤腿上前去:“使不得,我自己来。” “冯大哥就别跟我客气了,你今天好好歇歇,客气话留着明儿再说。” 字字句句戳在人心窝上,冯三恪低声道了句谢。 屋里已窗明几净,他四下看了一圈,找不到自己能干的活,又不好意思干坐着,站那儿往肚里灌了两杯茶,总算解渴。 时已过晌午,厨房只留了些剩饭,弥坚不嫌弃,冯三恪更不会在意。他还想端着饭到外边去吃,却被弥坚拦住了,干干净净的少年也不嫌他一身脏污,与他同桌用饭都面不改色。 待填饱了肚子,两人去了外院打水。府里两口井,后院那口已经干了,这口井几年没用,头几日的井水略有些浑,不能拿去做饭,沐浴却是足够。 外院住着的全是护卫,来来往往的都要看他一眼,打水的也排着几个人,时不时地看冯三恪一眼。 弥坚倏地醒了神,心说自己大意了,说的话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要不冯大哥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人多跑两趟也能行。” 冯三恪垂首敛目站着,摇了摇头。 一人提着一桶水,都走得踉踉跄跄,弥坚胳膊没劲,时不时放下歇歇,落在后边看着冯三恪的背影,一时有些奇:这人个子这么高,力气竟还没有自己大,背有些佝偻,单看背影仿佛是个五旬的老叟。 洗浴用的木桶是在管家处领的,府里一人一个。商贾之家注重脸面,连仆从都得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外人听了啧啧称奇,因京城好些官家尚做不到这点。 弥坚靠着床柱打了个小盹儿,睁眼却见他还没洗完,问:“水凉了吧?我再去烧点。” 冯三恪摇摇头,说不必。 弥坚又没话说了,心中好奇愈发深。这人两个多时辰里统共说了五句话,沉默寡言,是弥坚生平罕见。摸不清他脾性,弥坚不太敢作声了,就坐边上看着他。 他刮个胡子都认真极了,一下,一下,小剃刀沿着下颔轮廓一点点走下来,碎须滚到衣裳上,他抬手轻轻拂走,动作慢到极致。 仿佛是在与旧事做告别。 屋里没摆镜,冯三恪也不知道自己胡子刮齐整了没有,摸了摸胡茬短小刺手,就算了了。 蓄了半年的头发胡子打理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裳,总算能瞧出人样了。 弥坚这才惊觉这人比他想得要年轻多了,多打量了几眼,笑了:“冯大哥这长相不错。” 冯三恪面堂开阔,轮廓坚毅,因为是关中那边来的,兴许祖上带了异族血脉,眉眼极深邃,一身破布烂衣的时候看着皮包骨,这会儿穿戴整齐了,轮廓便尤为突出,模样挺俊。 可冯三恪活了这么些年,从没人夸过他皮相好,顶多平时有路过的姑娘多瞧他两眼,却是头回被少年人夸奖。 他只当弥坚是在打趣自己,窘迫地随他笑了声。 却听弥坚又道:“锦爷总说我这长相不好,说我长得不像老实人。您猜为什么?” 冯三恪自然是不知。 弥坚便咯咯笑:“锦爷说咱这做生意的,不管心里头藏着多少小九九,面上都得扮个纯良相,买主看你人长得老实,便觉得你说的都是大实话,就爱往你这儿买东西。我呢,老是扮不好老实人,爷说我长得就像个鬼灵精,心眼比莲蓬眼还多。” 冯三恪看着他,扯了下唇,这就算是笑了。 若说聪慧、机敏,这些词跟他都不沾边。唯独“老实”二字,他被人打小说到大。 有弥坚在旁边闲话家常,屋里气氛稍稍松快了些。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又跑进来一个少年,门也不敲闯了进来,比弥坚欢脱多了。 这少年到了里屋才刹住脚,望着冯三恪。 “嚯,这是?” 弥坚又把先头跟旁人解释过好几遍的话重复了一回。 刚进门的少年眉头一皱,嘴角拉平,明显不高兴了,挤开冯三恪坐下,小声嘟囔:“爷怎么又带回来一个?这半年都带回来五个了,爷这随处捡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弥坚噗一声笑了,挥挥手撵他:“行了行了,你快歇你午觉去吧,这儿我来拾掇。” 撵走了人,回头又笑着跟冯三恪赔不是:“弥高他就是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冯大哥别往心里去。” 弥高,弥坚。 冯三恪这么想着,轻声问:“你二人是同胞兄弟?”看模样倒不太像。 这还是他进门以来头回问问题,弥坚一时竟有点受宠若惊,忙道:“不是,这名儿是锦爷赐的。论语里边有句话,叫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意思是世间学问仿佛一座大山,越仰望越觉得山顶高不可攀,越钻研越觉得道理深奥,所以年轻人不能偷懒,要不停地学。做生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冯三恪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弥高,弥坚。 乍听古怪,原来是有大深意藏在里边的。 今日初初入府,他心里揣着一肚子问题,想问,又怕少年嫌他烦。欲言又止好半天,拣了两个紧要的问了:“方才,他说锦爷总是随处捡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弥坚还当他心里憋屈,刚被买回来的人总是这样,过段日子就好了,便没软声劝慰,只三言两语说明道理:“咱家老爷发家快,生意越做越大,人手哪里够用?便总往外头捡人回来。什么沿街讨乞的,卖身葬父的,甚至是街上坑蒙拐骗的痞子瘪三,只要是可雕琢的,通通捡回府里去。” “咱锦爷是十五岁那年出门走商的,手边人自然也不够用,便把老爷捡人的习惯学了来,这半年拢共捡回来五个。都是被世道打压的落魄人,遇上爷算是得了一场大造化,入了虞家便都跟兄弟姐妹一样了,互相照顾着,比外头饥一顿饱一顿好太多。像府里你能瞧见的,不论是姑娘还是小子,多半都是捡来的,弥高也是。” “不过我是家生子。”弥坚咧嘴一笑:“我爹是被老爷捡回去的。” 一口一个“捡捡捡捡”的,仿佛街上拾来的破烂。弥坚讲得自然,冯三恪听着却有些脸热。 他农户出身,打小家贫,却有种庄户人家祖祖辈辈根深蒂固的东西梗在心里,说的好听些是骨气,说的不好听就是迂,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 也总算明白恩人为何眼也不眨地,花一百二十两买下他,原来有许多先例在前。 过了不多时,弥坚又请府里的大夫来了一趟。 府医是个宅心仁厚的老伯,姓宋,发已见白,兴许是习医者注意调养身子,身板还健朗。他叫冯三恪脱去外衫,平躺在床,冯三恪依言照做。 甫一掀开他里衣,宋老伯便嘶了口气,眉间染愁,给他往伤口涂药的力道都极轻,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家子孙,心疼得不行。 “都说酷吏当道,连这小县城的芝麻官都心狠至此。这哪里是刑罚,分明是逼供了。” 冯三恪不知该接什么话。 他赤着身子,弥坚、宋老伯并着两个小药童,四人盯着他一寸一寸地瞧,叫他十分窘迫。半晌憋出一句:“劳烦您了。” 他身上鞭伤、烙伤纵横密布,连三个少年都瞧得直咧嘴,要是个胆小的姑娘在这儿看着,怕是会被吓得哭出来。 “得亏是个冬天,皮肉伤收口快。这要是夏天,怕是身上瞧不见一块好肉了。”宋老伯叫他翻了个身,费了两罐子药,总算把他全身抹了一遍。 “我这药就是普通的伤药,没法祛疤,先养伤才是正理。等你将来富贵了,自己寻能祛疤的好药去,养好皮肉,省得吓着将来小娘子。” 几个少年跟着笑,都是话多的孩子,就着“小娘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冯三恪静静听着,未插一句嘴。 他满身是伤,人家却坐边上欢欢喜喜唠嗑,本该是件叫人难过的事。冯三恪却并不觉得,听在耳中,倒觉欢喜。 入狱半载,他见遍了各样的恶人,草菅人命的县老爷、牢里面目可怖的狱卒、指认他杀了双亲的邻里、没为他说一句好话的村民…… 此时瞧着这一府的好人,冯三恪一时竟觉鼻子发酸。好在此时趴着,旁人瞧不见他红了眼圈,闭了闭眼,泪意就憋回去了。 屋里的炉子还没点上,几人冷得坐不住,没留多久便离开了。过了会儿,弥坚又给他送了炭过来,把该说的事都交待明白,叫他好好歇息,这便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冯三恪心里松了松,人前挺直的肩膀又习惯性地颓下来,拖着被冻伤的右腿爬上了床,被子平平整整盖在身上,舍不得卷起。 床被簇新,里头的棉花瓤子厚实且软和,盖在身上软得像片云。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冯三恪把这句默念了两遍,合眼睡去了。 可惜识不得是哪几个字。 * 一夜好眠。 梦里隐约听到有人喊他去用晚饭,冯三恪却怎么也舍不得醒。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冯三恪猛地翻身坐起,牢房里的犯人白日得做工,偷奸耍滑的,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 他赤着足慌张下了地,才怔怔看清四周,望着刷得漆白的四壁,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桌上放着一个小瓷罐,是昨天宋伯给他用的那种药,等洗漱过后换了药,再瞧日头,快要午时了。府里出门采买的人陆续回来了,院子不大,能隐约听到别屋的说笑声。 整个院里冯三恪只认识弥坚一人,知道他住在哪屋,自己走去寻着他,问的是老话:“能不能去给恩人磕个头?” 和弥坚同屋的还有两个少年,都好奇地瞧着他,桌上摆着几样菜食,几人午饭都快要吃完了。 弥坚一拍脑袋:“哎呀,冯大哥对不住!我说怎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我忘了给你送饭了呀!且等我会,我再去厨房领一份。” 冯三恪摇摇头:“我先去给恩人磕了头,回来再吃。” 他心里总惦记着这事。欠了人家一百二十两银,还欠了天大的恩情,此时寄人篱下,银子恩情全都还不上,若再不去磕个头,生怕人家当他狼心狗肺,不记恩德。 “行,且等我会。”弥坚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净了面,带他去了正院。 正院跟别的院不同,只有三间大屋,东西北面各一间。东西两个还没拾掇出来,唯独最中间的那屋瓦片锃亮,连窗花都贴上了,自然是虞锦起居之处。 竹笙撩了帘子出来,又细致合上,怕漏了风进去。她仔细瞧了冯三恪几眼,温声笑道:“又要叫你白跑一趟了。锦爷昨日着了凉,不方便见人,要不你就在院里磕个头罢,心意到了就行了。” 其实虞锦没着凉,而是月事来了。她气血亏虚,经不得寒,这几年各地跑,也没仔细调理过。京城的家里铺着地龙,便是寒冬腊月也活得洒脱,来了这陈塘县,再撞上月事,几乎冻没了半条命。 她晌午勉强用了两口饭,这会儿正缩在暖和的床榻上哼哼,“不方便见人”这句是真的。 冯三恪也不迟疑,跪下,朝着门内结结实实磕了个头,仿佛头磕得重些,里头的人就能听得到似的。磕完头,他扬声道:“冯三恪谢过恩人救命之恩,日后全凭恩人吩咐。” 顿了顿,心里埋得最深的话遛出嘴边:“……那一百二十两也一定会还上。” 竹笙姑娘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样,身侧的弥坚也笑个不停,含糊说了句:“不必计较这个。” 冯三恪不晓得他二人在笑什么,起了身刚要离开,屋里又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喊住他:“你且等等,锦爷要你把那日唱的曲儿再唱一遍,就那个什么‘陇头流水’的。” 冯三恪呆了一呆。眨眼功夫回过味来,心口如擂鼓般一阵扑腾,紧张得厉害。 那天恩人救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临走前说的那句“他唱曲儿挺好听的”,冯三恪也记得分明,以为是恩人说给县令听的托词。 却不想,竟是真的喜欢听他那曲儿。 可他哪里会唱什么曲儿? 那日囚车绕城一圈,等到了午时,就要推到菜市口砍头了。他心中已萌死志,又发着热,头晕脑胀的,记起儿时乡歌,才哼哼了几句。正儿八经要他唱,哪里能好听? 可恩人喜欢,硬着头皮也得唱出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冯家家贫,冯三恪十二岁出来谋活计,给好几个大户人家做过长工,主家看他力气大的有,贪他人老实的也有,却是头回以“唱曲儿好听”的名头。 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唱得嗓子干涩,喉咙充血。虽方才说是唱一遍,可里边恩人不说停,他就不停,几句词翻来覆去唱了许多遍。 弥坚一人回去了,竹笙和那姑娘进了屋,只留冯三恪一人在外边唱,还给他拖了把凳子出来坐着。好在今日天晴,风也不寒,他唱出一身热汗,并不觉得冷。 只是门上挂着的那扇厚厚的棉帘从没掀起过,让他一颗心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处。 一个时辰以后,日头西斜,先前那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小声喊他:“别唱了别唱了,爷睡熟了。你们这鬼地方太冷,爷都两天没睡过好觉了,倒算你功劳。喏,这是赏你的。” 冯三恪顿了半晌,怔怔伸出手,接过那一枚银锭子。 看了两眼,又给人递回去。 小姑娘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呆的铁脑壳,没接,笑得娇俏:“傻啦?以后受爷的赏得谢赏知道不,今儿就算了。” 棉帘子重新合上,冯三恪攥着那枚银锭子,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再没人出来。他脚步轻飘,一路走回自己住的院子。 今日正是冬至,后院的鞭炮声听得他耳晕目眩。直到坐进屋子里,看到三尺见方的木桌,宽敞干净的床榻,他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种真实感。 窗外霞光正盛,糊窗的白绢轻透,被染得红彤彤的。 * 他走之后,屋里的虞锦睡不过两刻钟就醒了。 彼时竹笙正与妹妹兰鸢对坐着绣花,小姑娘坐不住,望着院里怔怔出神,只听房顶哔哔啵啵一阵响,一小片碎瓦滚下来,啪得碎在院里。 “呀!”兰鸢轻叫了一声。 声音不算大,虞锦却惊醒过来,缓了缓神,问:“什么时辰了?” “主子怎么醒了?才睡了这一小会儿。”竹笙放下绷子行上前,略瞧了一眼便愕住,只见锦爷脸色不太好,唇瓣几乎没了血色。 再一细看,她眼角竟有湿意。 虞锦自己没察觉。屋里门窗紧闭,并不能瞧到院里,她却还是探了探头,“唱曲那人走了没?” “走了。我喊他回来?” “喊回来做什么?”虞锦瞥她一眼,靠着身后锦枕躺下,意兴阑珊道:“我就是随便听一耳朵,难不成还拿曲儿当饭吃?”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竹笙心思微动,知她心里压着事。 说来也是。都快过年了,京城府里边连年货都备好了,主子却被老爷派到了县里,保不准是被那谁吹了股耳边风。来了这儿旧宅破院的,事事都得安顿妥,连一口舒坦饭都没吃过,任谁心里都要窝火的。 竹笙没往下细想,绕开这茬,浅浅笑道:“离京前带了些阿胶枣,还有一兜子黑糖,都是补血的好物,我去给您泡一碗。” 说的是关怀的话,竹笙却错开了视线,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回身去包袱里翻找了。虞锦眉锋慢慢拧成了个尖儿:“芳姨给准备的?” 竹笙不敢答话,含糊避了过去。 兴许是午睡刚醒,一瞬间竟觉得眼睛疼,“芳姨”二字跟细针似的戳在她眼里。虞锦哂笑一声:“她惯会做这些小事收服人心,都说咱虞家笼络人心是一把好手,可万万比不过妇人心计。” 竹笙唇嗫嚅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黑糖拿滚水冲泡开,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曲子不多,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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