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宫内,暗紫色波斯绒毯上绯色牡丹相映,华贵又雅致,却叫一地碎瓷片坏了美感。宫人们匍匐在地匆匆收拾,眼神瑟缩。 “母亲,您一定要为我做主!” 敦仪没骨头般伏在荣贵妃膝上,两肩颤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荣贵妃抚着她的发髻,又怜又愤。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九丫头和李家的小贱蹄子一并收拾了。 可如今的形势却容不得她妄为。且不说太后把那九丫头护得死死,光一个李家,当下新立军功,隆恩正盛,她也轻易动不得。 纤纤玉指在扶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指痕。想她入宫这么久,还从未这般束手束脚过,不由将怒火都迁到韶乐身上。 十五年前,如妃那小贱人就曾威胁过她。十五年后,她女儿又来给自己添堵。罢罢罢,走着瞧! 羊角宫灯打出幽凉的光,忽明忽灭,将她姣好的容颜晃得森冷可怖。 敦仪抖出一身毛栗,哭声渐止。 于她眼中,母妃一向温婉,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她露出这种狰狞面容,遥远而陌生,倒像是另一个人。她不禁惶然,她真的认识自己的母亲吗? “细细一想,妩儿也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荣贵妃再低头已是眉目温柔,似能掐出水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敦仪须臾恍惚,脑海里突然闯入一个俊秀少年的身影,无论是静坐闲谈还是策马扬鞭,俱是一段风流香,将她的心照得暖洋洋。 她不觉热了脸颊,低头轻推了荣贵妃一把:“母亲又在取笑女儿。”背过身,佯装赌气。 这玩笑母亲没少开过,放从前,母亲见她不虞就会来哄,但这回,她一直没下文。敦仪的心咚的一颤,隐隐有种预感:“难道……父皇同意了?” 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事,临确认前,反倒情怯。瞧见母亲笑着点头后,这种心情不减反增。她真的等来这一天了?真不是梦? 荣贵妃搂着她的肩轻晃,哄小孩一样哄道:“你是你父皇的心头肉,婚事拖到现在,也是因舍不得你出嫁。元珩是个好孩子,文韬武略皆为人中翘楚,我同你父皇相看这么多年,也没找出比他更合适的。” “那是自然,大表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敦仪仍飘在云端,一脸得意。 “没羞没臊。”荣贵妃点点她的鼻尖,“你父皇的意思是,让我择日先去跟你舅舅通气,让他领着元珩入宫提亲,他再下旨赐婚。” 敦仪喜不自胜,忘了矜持为何物:“我也要去!” 荣贵妃拍了把她的手,瞪道:“哪有女儿家亲自上门给自己说亲的!” 敦仪缩回手,调皮地吐吐舌头。荣贵妃扯过她的手仔细揉着:“你啊,就安心待嫁,外头的事有母亲呢。” “母亲最好了!”敦仪扭股儿糖似的往她怀里钻,想到马上就能成为大表哥名正言顺的妻子,心情像灌了蜜糖似的,适才的烦恼也烟消云散。 荣贵妃因她欢喜而欢喜。自己一双儿女中,她偏疼女儿多些,但凡是敦仪所求,她都会无条件满足,哪怕对方是个平民白丁,只要敦仪喜欢,她也会成全。 怕她高兴过头,又故意揶揄:“几日前不还有个孟家表哥想结亲么?同样是表哥,那时怎就没见你笑过?” 听到孟良平的名字,敦仪的脸瞬时垮下,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算哪门子表哥,上京打秋风的破落户,给元珩哥哥提鞋都不配!” 孟良平,蜀中望族孟家之后。当初裴老国公爷未上京起事前,还只是个在成都府靠吃百家饭过活的江湖散人。因感念孟老对他的一粥之恩,曾许诺说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愿结两姓之好,以报恩情。 后来,老国公爷鞍前马后地辅佐先帝,还真混出了名堂。而成都府那头,孟家的门楣却日渐衰败,到了孟良平这辈,祖产就只余几亩薄田,这才动了上京讨恩的心思。 见她转眼工夫,称呼就从大表哥改成了元珩哥哥,荣贵妃忍不住掩嘴偷笑。 敦仪以为母亲真看上了那姓孟的,赶紧摇她手臂求道:“母亲,那姓孟的就是一草包,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敢拿当年救外祖父的事到处瞎显摆,在外行事仗的也全是英国公府的名义。见天除了吃喝,什么正事也不干,您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荣贵妃本想再逗她一逗,见她吓得都快掉金豆子,心一下软了:“放心,孟家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母亲比你清楚,哪里舍得你去受苦。不过……” 嘴角勾起一抹狡黠:“他不是想当驸马么?我就给他个机会。” “母亲的意思是……”敦仪会意,指了指章华宫的方向。 荣贵妃颔首,眉目间阴狠若隐若现:“我只给他领个路,算是帮你外祖父把当年的恩情给还上,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就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敦仪眼底藏不住笑意:最好能成,一个庵堂来的野丫头和一个不成器的草包,正好凑一对! 母女俩又聊了会,等外头更鼓敲响,敦仪才告退。 荣贵妃抚平衣上褶皱,起身下榻,霁雪低头上前欲扶,却被她摆手制止:“都下去吧。”语调清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霁雪知道,她想独自待会,每次见完七公主,她都会如此,遂恭敬福礼,领着宫人们退下,把门关上。 等人影都从窗纸上消失后,荣贵妃才移步至里间的多宝阁前。缓缓抬手,半旧的紫檀佛珠在袖口隐现,玉指搭在青白釉花瓶颈处,轻轻一转。 只听吭的一声闷响,墙上的花鸟画便从正中劈开,徐徐向两侧移去,露出墙内一尺见方的小储间。 里头搁着两碟供品,后边则是一枚楠木制成的牌位。木头的年份有些久远,可表面却纤尘不染,应是经常被擦拭。 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从她的衣摆上拂过,捉住她鬓角的几缕碎发轻轻摇曳,有什么湿润之物,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明星一般莹莹闪耀在昏暗之中。 “妩儿……终于要出嫁了。” *** 假期第三日,裴主帅、李副帅带着与西凉重新划定的方域图,和数车贡品凯旋。令还有一位“贵客”——西凉送来的十七岁质子,安王穆铮。 有这质子在,大家如同吃了定心丸,西凉这回是真心求和了。 但,这质子又该如何安顿?处理不好,恐又是一场战事。 延熙帝开始扯头发。御书房里,几个阁老跟他一块挠头。 而御花园槐树下,两只馋猫正就着荫凉分食樱桃。 “公主,采这么些槐花,够做糕点了吧。”小喜鹊扒拉着手边的竹篮,将枯枝残叶剔去,只留莹白小花。 韶乐嘿嘿点头,捏起一朵花凑到鼻尖细嗅。她早就惦记上这儿的槐花,今日总算如愿以偿,掰起指头盘算槐花糕做好后该怎么分。 小喜鹊见盘中樱桃所剩不多,又往里添了些。登州新进贡的大红樱桃,个大味甜,以她的身份自是无福享受的,可因自家公主心善,从不拿她当外人,她才能一饱口福。 想起那些在棠梨宫当差的姐妹,别说樱桃了,每日能少挨两顿骂就该放炮仗庆贺。主子宽厚,是她的福分。她也要尽全力护公主安好,免叫她步如妃娘娘后尘。 一扭头,傻眼了,才装满的盘子眨眼功夫就已见底。 公主吃的?可韶乐的注意力仍在槐花上,碟中的樱桃核也没几颗。 不是公主,那会是谁?转头又去取樱桃,可这回连后头的樱桃筐也不见了。 “啊!”小喜鹊猛地窜起,“公主!有、有贼!” “什么贼?” 韶乐身子刚转过一半,脑袋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伸手去摸,竟是一颗樱桃核,上头的果肉还没啃干净。 茫然抬头,只见粗壮的枝丫上、白花绿叶间卧着一个红袍少年,浅金色长发泛起斑驳微光,正抱着樱桃筐大快朵颐,吃剩的樱桃核则随意往下一吐。 韶乐登时明白过来,一口火气涌上:“我的樱桃!” 冷不丁的一声大吼,骇得少年倒栽葱般从树上掉下,惊起数只飞鸟,连带降下一阵纯白色槐花雨。 好在小喜鹊反应快,赶在黑影下来前,及时拉走韶乐。 不过少年也不是吃素的,抱头滚了一圈,也没伤到筋骨,只可惜了那些樱桃。 “我的樱桃……”韶乐委屈哒哒地瞅着地上的樱桃泥,两条细眉往中间挤,“你赔我樱桃!”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他差点就摔死了,这人连问都不问,竟还敢叫他赔樱桃?! 起身就想骂回去,可小丫头只嘟着嘴瞪他,杏眼水灵灵,如玉的肌肤上唇色殷红,分明比樱桃还诱人,愣是把他臊了一臊,到嘴边的脏话终没能出口。 他目光兴味地在她脸上逡巡,双手环胸,笑得和狐狸差不离。 “若我不赔呢?你能拿我怎样?”尾音轻佻,甚是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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