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众人闲聊几句后便各自散去。 裴淳想把美人面送给韶乐,反正带回去也不开花,却被裴泽拦住。 “你难道不知九公主现在与太后同住?叫她老人家看见,问起这花的来头,你让二叔怎么解释?嫌局面还不够乱吗!” 吃败战不过是能力和运数的问题,还有机会将功补过,若是被发现二叔四处搜集花草,无心战事,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依太后的性子怎会轻饶?到时兴许整个英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 裴淳恹恹地听他说教。大哥这世子当得真累,浑身都是心眼,十岁后就没见他笑过。 裴泽重重呵气,恨铁不成钢。 在外人眼里,裴家外有英国公爵位,内有荣贵妃依仗,可谓风光无限。可他清楚,这风光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许多大家族的没落都始于子辈不肖。二房庸碌,国公府的门楣全靠父亲支撑,父亲又只有他这一个嫡出子,若他再不上进,裴家的气数就真到头了。 旁人昏聩不打紧,他必须时刻警醒着。 只可惜这花,恐怕再无开放之日。 那厢韶乐已下台阶,本想再同顾泊如道谢,却被炸毛的小喜鹊直接“押”上回宫的路。身后还跟着十来个身强体健的太监嬷嬤,眼睛瞪成铜铃,专盯她一个。 暮风萧瑟,残阳西挂,这场面倒像戏文里犯人被拖去菜市口斩首。 韶乐踮脚望向顾泊如,见他正同旁人说话,侧面淡漠,并没注意到自己。心里落寞几分,瘪嘴同小喜鹊走了。 见她已不再看自己,顾泊如这才同说话人告辞,抄手深深凝望她离去的背影,星眸里有火花闪动,一瞬又平静如水。 *** 回到章华宫,锦霞已烂漫大半片天。 晚膳后,太后侧躺在暖榻上,眼皮微合,嘴边笑意浅浅。韶乐窝在下头,笑着帮她捶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杏芳宴上发生的事。 “光听你夸别人好了,就没有不顺心的?你姐姐没给你穿小鞋?”太后含笑搂她入怀。 杏芳宴上敦仪有意刁难的事,她已经知道。以为这丫头会直接找她告状,结果等了半天,等她把满屋子的人都夸了个遍,也不见她提这事,还得自己主动问。 没坏心眼是好事,可完全没心眼,这问题就大了。 韶乐吐吐舌头,知道瞒不住便老实招道:“有……不过顾先生已经罚她了,罚得还挺重,所以就没提。” 其实她是怕皇祖母担心,这几日荣贵妃没少给父皇上眼药,把皇祖母气得够呛,好几晚都没睡好觉,她不想皇祖母再为她的事上火。 “你就不生气?”太后又问。 韶乐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她逗乐:“到底气不气?” “气!肚子都快气炸了。”韶乐小眉头一皱,摆出气愤的模样,落在太后眼里,却像一只鼓着两腮的小胖松鼠,娇憨可爱得紧。 “可是后来一想,七姐姐之所以为难我,是因为今日我抢了她风头。那么只要我以后过得比她好,她就会越来越气,越来越气,最后把自己的肚子给气炸,那我不就把什么气都出了?这么一想,就不怎么气了。” 小丫头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丝调皮,心里笃定:她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比荣贵妃和七姐姐都好! 太后不禁愕然。嫉妒是把双刃剑,斗到最后只会两败俱伤,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道理,竟叫她想通了。 如妃生的女儿,果然像她,只愿她以后能过得比她母亲顺遂。 “婉婉以后嫁人,且得找个老实的,否则非叫人欺负死咯!”太后温柔地点了点她的俏鼻子,“太老实了也不成,还得机灵些,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最好能护婉婉一辈子天真。” ——婉婉是她的乳名,可惜这世上只有皇祖母和师太这样唤过她。 韶乐眨巴两下眼,嫁人?她从没想过这个,皇祖母竟然已经开始为她打算。 “皇祖母,我……不想嫁人,我就想永远陪在您身边,外头的人……都不好。”韶乐枕着她的肩,渐渐起了困意。 太后笑着拍她的背,哄她睡觉:“傻丫头,皇祖母没法子护你一辈子,以后的路,没人护着你,皇祖母如何放心?” 视线渐渐飘远,她轻轻叹口气,声音染上悲伤:“别学皇祖母,要强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是孤家寡人。” 夜风夹着月光悠悠沉浮,稀疏星子闪烁。 韶乐今日真累坏了,闻着皇祖母身上清淡的檀香,很快就睡过去。隐约中感觉脸上有水珠滑过,冰冰的,咸咸的。 *** 第二日,韶乐就领着小喜鹊被扫地出门。 其实是书院规定所有学生入学念书都要统一吃住在书院,她才不得不搬走。 “真是不巧,赶上大雨把南侧几间上好的院落给浇毁了,只好委屈公主暂住在这东侧。”引路的管事哈腰赔了一路的罪。 韶乐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不介意。落几滴雨就能毁掉的小院,谁敢住? 管事见她好说话,略略松口气,腰杆直起几分:“其实这云麓书院最好的景致都在东侧,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就是、呃、就是没人愿意住。” “为什么?”韶乐见他表情比刚才还愧疚,疑道。 “没什么没什么。”管事连忙换上笑脸,“公主您好好住,缺什么尽管吩咐,小的我还有事,先告退,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没影,生怕她反悔似的。 怎么这书院的人都怪怪的? 小喜鹊听说是把一间没人愿意住的小院分给公主,一下就不乐意了。想找那管事理论,偏偏自家主子又半点不介意,反倒害她没了理由,只得闷闷跟在后头,暗骂那些势利小人。 可等看到院子后,她又突然骂不出口。 青砖黛瓦粉墙,三间大屋,一明两暗,仿的是江南小院形制。院子阔大,就算辟出几块做菜地都还绰绰有余。来的路上她匆匆瞥见过南侧的院落,跟这间比起来,别说装饰了,就连大小都完全比不过。 但……为什么没人愿意住呢? 韶乐肠子比她直,见小院超乎意料的好,辞别皇祖母时的伤感一下散去好多。 书院只准每个学生带一位伴读服侍,眼下这宽阔的大院就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住。行李箱笼是昨日提前搬来的,她们只需把里头的书籍和摆设抹干净摆好。 韶乐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除了一箱衣物和几样她喜欢的摆件外,就是她喜欢看的话本子,甚至还有菜谱。 小喜鹊边收拾边感慨,原先七公主要搬来书院的时候,光衣裳首饰就塞了好几马车,这还不算后来皇上另赏的珠宝。 轮到自家公主头上,就只有这孤零零的几箱,装一辆马车还有富裕。太后娘娘倒是想给她添几箱,又全都被她给拒了。 唉,都是自己的骨肉,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的心,还真都是偏的。 东西虽不多,收拾起来也费力气,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韶乐伸了个懒腰,拿苕帚准备收拾屋外院子,被小喜鹊抢去。她拗不过,又不乐意闷在屋里,洗了个苹果到外头透气。 东侧虽偏僻,可风景确实不错,花木繁茂,又值花期,姹紫嫣红点缀在茸茸草地间,仿佛斑斓宝石叮咚滚在翠碧色锦缎上。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这里统共三间大院,由高墙隔开。她住中间,右边是空的,只有左边有人住,正门上还题了字:坐忘斋。 暮风送爽,隔壁院子里,几丛浓翠修竹从黛瓦高墙上探头,迎风簌簌作响。 明明东侧有人嘛,那管事作何说得那么吓人。 会是什么样的邻居呢?在院子里种竹子,应是个高雅之士。 她扒在门口悄悄往里张望,没瞧见人影。转身想走,抬手正要啃苹果,嘴张到最大时,一下傻眼了。 一人正拎着竹篓就站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竹篓里插着一根鱼竿,还塞了本书。白衣翩然,袖口的银竹暗纹随风舞动,像是在窃笑。 “顾、顾、顾先生!” 顾泊如也愣在原地,瞳孔微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才确信,是她。 瞥了眼中间小院里忙活的身影,明白了其中的源委。很快收拾好表情,藏起惊讶,拿他一贯疏离的眼神淡淡看她。 不看她不行,她就挡在门口,他进不去。 韶乐没他这么好的控制力,仍旧保持着张嘴的模样,满眼不可思议。 他越是盯着自己看,她就越不知所措,耳朵都快烧着。她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没人敢住这了。 顾泊如完整地瞧见她一双雪白的耳朵是如何一点一点飞上红霞,就像往雪团子上涂胭脂,嫣红慢慢浸透雪白一样。 他心里一下柔软,难得起了玩兴,突然就不着急回去了。 微微偏头,眉毛挑起一抹狡黠,更加肆无忌惮地看她,好奇她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反应。 韶乐不懂他在看什么,以为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局促地低下头,拇指不安地抠着食指指节。 过一会,抬眸偷瞄,发现他还在看!心砰地大跳,急忙收回视线,眼珠子左右乱窜。 他到底在看什么!而且还、还笑着看! 如果前头有个深坑,她没准就真跳下去了。最后实在没法子,递出苹果支吾道:“吃、吃吗?” 白嫩嫩的小爪子裹着大红苹果,指尖透粉。手臂因紧张而绷得笔直,一截白皙小巧的手腕从绣有山茶花暗纹的牙白色袖口露出。近乎半透明的皮肤下,几根稚嫩孱弱的淡青色血管柔柔跳动。 顾泊如刹那失神,顿了片刻才去接。 为什么是苹果?他想不通。 果皮滑腻,还沾着她手心的汗。对比一看,她那红彤彤的小脸可比苹果诱人多了。 果然是看上苹果了。 韶乐吁气,庆幸自己逃过抄书一劫,眼里闪起小得意。 这个顾先生可真奇怪,饿了就直说嘛,一直盯着她看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吃。好在她机灵猜出来了,否则他不得饿死? 清风卷来,夹着清爽的果子香,和浅浅的青荇味。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最后渐渐融为一点。 韶乐入住书院的第一天,他们彼此都有了新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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