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下人们撤走了食案,外头的天儿还亮着,几个人都留下来陪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平日里无事可做,最关心的无非是孙辈的婚事。从吃饭时起,得知了姜出给邵允梁定的亲,她话里话外都绕在这上头。她和姜出讲:“允梁的婚事你既有了章程也该早作打算,口头上定了也太草率了一些。”    姜容就坐在老夫人手边,她吃饱了就犯困,强撑着眼皮瞅老夫人手里转动的佛珠手串。    这佛珠手串老夫人常年不离身。因为老夫人信佛,姜宅里还建着个小佛堂,姜直和姜泓从前没少被罚跪在里面抄写佛经。  邵允梁被姜出认作义子时才十二岁,那时候不比现在,心思藏得不够深,做事也不像如今这般滴水不漏,也有犯错的时候。不过偶尔也会替姜泓背黑锅,罚抄了佛经,在小佛堂一跪跪到深夜。  姜泓看着是个文弱公子哥儿,实际上从小坏点子就多,捉弄了邵允梁许多次,不过得手少之又少。    老夫人手掌干瘦,一颗一颗捻着珠子,动作刻板又乏味。姜容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掉转视线,木着眼神去盯盘子里摞成三层的白色糕点。  糕点最上面撒的一层细细的芝麻都快被她数清了个数。    结果父亲误会她想吃,把那盘子拉过来,放在她手边。她怔了一下,偏头向父亲露出小小的笑来,从盘子里拿起一小块塞进嘴里。  糕点入口即化,她打起精神来,专心致志地吃起了东西。    姜出摸摸女儿鸦羽般的头发,回母亲说:“还要劳烦母亲多费心了。”他没有正妻,几个妾侍都不是能顶事的,也没资格插手。    老夫人点头,又说:“改日请陈家二夫人带着女儿上门来吧……拖着总不是回事,不如就后天,让人先向陈家递个帖子。那日允梁也留在家里,与人家姑娘正式见上一见。”此时风气较以往开放,请女方上门,互相过目一番都是很寻常的事。而且老夫人也想着多和陈家夫人接触接触,最好能让她给姜泓和她们家大姑娘牵个线。    陈家老宅住着有两房亲眷,大房二房都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老夫人本不情愿和二房做亲,但儿子决定了的事她也改变不了,只好自己先帮孙子使劲儿。    只是姜出摇摇头:“见面的话最近怕是都不成,允梁后日要领兵去焦山。”说着转过头询问义子,“都准备妥当了吗?”  邵允梁应是:“军中诸事都安排好了,后日一大早出发。”    老夫人有些意外,问姜出:“从前带兵打仗不都是谢家那个大儿子谢澜吗?怎么换成了允梁?”  又恍然,“我想起来了,谢家大儿子上回吃了败仗,颇受打击,听说如今只知道闷在家中醉生梦死。”    姜泓笑道:“虽说谢澜颓废多日,但朝中能领兵的人太少了,这次焦山之行,武将大都还是推举谢澜,只不过言官反对,翻出他上次战败的事不依不饶,说他仍算待罪之身。”说完讽刺一哼:“那些言官耍起嘴皮子来一个顶仨,不让谢澜领兵,难道还能让他们去不成?骑在马上怕是连都城的大门都没出,就全被颠得散了架子。”    姜出听到侄子的话,眼里露出些笑来,手指在案头上敲了敲,“所以我才想让允梁带兵。谢澜现在……”他顿了一下,话没有说完。其实就算没有言官反对,谢澜也不一定能从上次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姜泓看了看二叔,又看向邵允梁,面色凝重了一些。他方才一直吊儿郎当的,看起来十分不着调,此刻突然双手按在膝上,直立上身,正色道:“二叔,我也想和邵允梁一起到阵前去。”  姜家的子孙多是武将,姜出最初也是在战场上拼出的名声。但姜泓被寄予厚望,也格外受保护,尤其是老夫人,生怕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自己的宝贝孙子。    所以姜泓话一出口,老夫人就沉着嗓子阻拦,她话是冲着姜出说的:“阿泓可是我亲孙子,我绝不许他上战场上与人搏命。”    “祖母——”姜泓倾身几乎要从垫子上站起来,被姜出抬起的手打断,“你要想上战场,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急在这一刻。”    姜泓的表情还是有些不忿,邵允梁抬眼看向他,心里摇头。  焦山作乱的刘野是小皇帝的叔叔,这次出征就算胜了也是吃力不讨好。刘野此人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朝令夕改,前脚搅弄得封地狼烟四起,后脚又敢跑来都城向小皇帝表忠心。  整个人也是十分分裂了。    按理说刘野有不臣之心,危及正统,又几次出兵挑衅,小皇帝应当恨不得派兵踏平焦山灭了他的气焰。可小皇帝出乎意料地对这个皇叔极其宽容大度,孩子气一样地说原谅他就原谅了他。    义父有自己的主意,极少阻拦小皇帝的决定,小皇帝哪怕拆了寝宫也没人拦他。说到底,义父手里虽握有先帝遗诏,掌握朝中半数大臣,也不会傻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斥小皇帝。    一个犹如有着癔症的皇叔,一个年纪小且整日不问朝政的皇帝。这种仗打起来也像是闹剧一样,邵允梁很清楚,义父不会让姜泓随军。  “马上就要春猎了,你要是也跑到焦山去,妹妹怎么办?正好你留下,还能好好带妹妹玩一玩。”老夫人和缓了语气和姜泓说。    姜泓看不惯刘野,早就想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春猎有什么意思,一群只知安逸享乐的世家公子小姐拿着他们花哨的弓箭摆摆样子,然后等着随行的侍卫猎来各种猎物,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罢了。    姜出眼一扫过来,姜泓虽心有不甘还是又重新跪坐好。他是记着二叔说过的“喜怒不形于色”,察觉到方才是自己太心急了,紧绷着脸安静下来。    邵允梁本是静静坐在一侧的,他可以像这样呆上一整天,凡是成事者无不先要学会隐忍和冷静。  义父要他做的事,哪怕明知有错,他也不会质疑。姜泓有整个姜家做屏障,他有权利任性,可自己没有。稍有行差错踏,都会万劫不复。    他对姜容很敷衍,只做好一个义兄应当做的,是因为他并不希望义父认为自己对姜容有所图谋。    不远处老实坐着的姜容窸窸窣窣地吃着点心,分散注意力。邵允梁看了她一眼,义父这个女儿心思浅,一眼就能看到心底,但眼睛倒是很亮。  他没有错过她面对自己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可能是有些怕他。  他最习惯的就是旁人的惧怕和厌恶,所以并不在意这个。    **  香旬提着灯陪着姜容回到她的院子里。  祖母挨不住夜,说了几句话就回房休息了。剩下的时候大多是邵允梁在讲,分析形势,和父亲讨论以往战情。姜泓似乎也对这个很感兴趣,她自从回姜家后,听这个堂兄说的所有的话还不如这一会儿多。    偏偏父亲谈事时喜欢她跟在一旁听,或许是想让她开一开眼界,学一学谋略。    香旬比她的另一个侍女灵袖大两岁,平时话很少,灵袖虽然嘴碎些但也活泼,香旬就被衬得更显沉默。这时候稳稳地提着灯照路,白净的脸蛋藏进灯影里,细眉细眼的,和过去她身边的侍女很像。    姜容从前在梧州时的侍女是舅母身边伺候过的,脾气柔得像一汪水。梧州地远苦寒,住在那儿的人脾气都硬气直爽,魏家女人却一个比一个柔和。    舅母心思细腻,但姜容受着十多年的娇宠,没什么娇脾气,也没学来舅母的玲珑心,只养出来一身懒骨头,凡事不喜欢多想。    要是推着她多想想,很多事她也都能想得明明白白,但那样就没意思了。姜容觉得有一些事情是不容细想的,细想了好事也容易变坏事。    她坐在屋子里的时候没事可做,也只能听听父亲他们的谈话。邵允梁想得就太多了,面面俱到,话说得滴水不漏。  父亲嘴上称赞,也不知心底会不会是忌惮他的。    不过这也说不准。梧州薛擅阅人无数,没真本事也不可能把梧州牢牢握在手里,他就曾几次与人说亲信郭追为人坦荡,藏不住话,也因此最受他信任。可最后偏偏是最为拥护他的郭追取了他的命,拿着他的脑袋向骈州孙围投诚。    父亲当然比她聪明许多,她都能看出来邵允梁的性格,父亲怎会不知?    不过想得越多的人,往往心思就越重,反正她一向是不喜欢和这种人多打交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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