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朗踏进宣城镇时,已近晌午。烈日当空,街上叫卖的商贩寥寥。    昨夜的一场急雨抹去所有可用的线索,唯有镇西一片桑树林里,树皮上还留着刀剑的痕迹。韩家幼子又一次断了行踪。沈伯朗想起父亲铁青的脸,微微叹息。    走了半条街,便见街角有间不大不小的双层茶馆,二楼窗口半垂着细竹帘子,绘着简笔兰草,样子倒是有些沁凉雅致,隐有人声。他迈步走了进去,被一粗衣小厮引至二楼小间,点了壶龙井。    底楼堂中传来一声惊木,一中年说书先生正讲完一段传奇,抬手取了茶盏解渴。楼下一片喝彩中,忽听一粗汉嚷道:“老虞,这故事都是早八百年的事了,有啥新鲜的没?”一少年人也立即拍桌喊道:“对!要听新的!”其余众人也纷纷应和。    那消瘦的说书人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整盏茶,挥手让小厮再来满上,这才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拾起桌上的一柄折扇,缓缓击了两下手心,这才开口道:“要听新的也成,只不过……”他余音一拖,却无下文。    那粗汉便不耐道:“只不过什么?”    老虞一哂,“只不过,你们且当故事听,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认。”    “嗐,尽会装神弄鬼!你且说来!”粗汉一挥手,笑得开怀,催促老虞快说。    老虞待茶盏斟满,甩开折扇摇了摇,又合上。见粗汉已作色再要催促,才笑着开口道,“这次要说说当朝武威将军的故事。”    二楼小间里的沈伯朗正要喝茶,听到此,却放下了茶杯,转眼向楼下看去。只见那老虞一身青布扇子,颧骨突出,脸色有些泛黄,摇头晃脑间却还有些儒生的样态。    “武威将军,姓韩,名云起。荆州人士。弱冠年纪就参军于冀北。所谓英雄出少年,韩云起用了不过三年时间,便升至千夫长。穆靖二十三年时,以巧计破西戎十万军马。光帝赐其武威称号……”    龙井入口微苦,落喉始觉甘冽。沈伯朗收回目光,向见底的红泥小杯里重新斟茶,转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翠山。    那个被他称作韩伯父的人,真的死了吗?细算来,应有十年未见了。尽管如此,十年前的那人,笑着说要试试自己的功夫。满心不服的少年便傲气地打了一套最显气度的排云掌,虎虎生风地在秋阳下,对那朗声大笑的男人拍去……少年当然输了,狼狈地跌了一身的泥,脸上的汗水干了又湿,留下一道道土痕。当他记不清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时,那高大壮硕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用粗粝手掌抹了一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尽是同夕阳一般炫目的精光。那样一个人,总是一副强大而精力旺盛的样子。那样的他,真的死了么?    就在他出神间,小间的竹帘被人撩起,一蓝衫束腰的佩剑男子走了进来。    “沈兄,想什么这么入神?”男子熟稔地在他对面落座,解下佩剑放在桌边,取了茶杯自顾自斟了一杯,双眼却看向了楼下的说书人。    “兵败的军报呈到朝廷,上下皆惊。隔日,副军曹勋命人快马传回一封秘信,皇帝看后大怒,下令将武威将军府满门抄斩。原来,信中言及韩将军通敌叛国,兵败之事乃里应外合,其人已诈死叛逃,还有通敌秘文为证。”说到此处,满座哗然。老虞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道,“以丞相姚宗冕为首的朝中大臣亦觉不妥,力劝皇帝彻查此案。”    “那皇帝同意了吗?”一少年人抢道。    老虞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扫了一眼台下聚精会神的众人,道:“韩将军军功赫赫,为人刚正不阿,朝中虽有政见不和之人,却也颇有声誉。通敌大罪岂能儿戏,哪知皇帝偏偏不巧在此时染了风寒。传言,姚丞相领了一干大臣在重华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皇帝的口谕。”    “那韩将军的事查清了吗?”一老者问道。    老虞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提起茶盏,一饮而尽,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铿锵道:“欲知后事,明日请早!”便大摇大摆地走下台,出了茶馆。    萧宁渊叹息一声,待楼下哗声四起,转头看向沈伯朗,低声道:“山里找到了两具尸体,应是卢七爷和韩夫人。”    沈伯朗抬头看他。    萧宁渊摇摇头,皱眉沉声道:“没有小公子的下落。”    ……    溧川,庐杨城。    庐杨城外碧水湖,荷叶田田燕子坞。每逢仲夏,前往碧水湖赏荷的游人络绎不绝。    庐杨城自然是最佳的下榻之处。每日卯时不到,便有骚客雅士驱车出城,往燕子坞赶去。有好事者问之,便道,那日将出不出时,烟笼绕堤,荷露朦胧,才尽显荷之娇羞,叶之清华。    这日,辰时刚过。八丈高的城墙下,人潮涌动。一白衣少年远远看着城门下排队等着出城的男女老少,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城里走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灰衣童子,衣衫束得歪歪斜斜,只偶尔抬头怯怯地看一眼前方的少年。    少年拐进一窄巷,打了两个弯才见到一处僻静的客栈。身形微胖的老板娘正在前院撒食喂养鸽子,低沉的咕咕声和翅膀拍打的噗噗声此起彼伏,隔得老远就能听到。    老板娘一抬头,见千寻神色郁郁地踱步进来,心下了然,却禁不住打趣。“哟,公子这么快就赏完荷了?”    “嗯,人比荷娇。”千寻朝她点点头,上楼回房,进屋后便一头栽在榻上凉被里。    阿凌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掩上门,远远地在桌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日头渐升,地上的窗影缩成了一个短方。阿凌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只觉腿上发麻,却也不敢起身活动。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脸向外转来。阿凌赶紧收回目光,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下。    “地上有宝贝?”千寻已经醒来,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阿凌抬眼怯怯地看他,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起身,只在枕上歪头看着他须臾,语气忽正经了起来,“我问你最后一次,到了临川,要把你送去谁府上?”    阿凌瞪着盈盈的双目,动了动唇,似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眼圈一红,带了些哭腔地嗫喏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千寻有些泄气,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想起了那个白费功夫的雨夜。    斑斓菇,一种极毒的菌类,也是极好的药材。只在炎夏雷雨后的半个时辰,在百年龙血木朽后的藤蔓边生长。那日,她在雨里候了整整一夜,才见到了一棵拇指大小的。不过是脱下蓑衣的功夫,这金贵的斑斓菇便被这从天而降的母子二人压在了身下。菌丝断了,金贵的毒蘑菇瞬间枯萎,须臾间就不见了踪影。而那女子竟还活着,躺了半晌才睁眼,刚要开口就吐了许多的血,气若游丝间只说出了几个字:“临川……救他……”    之后,女人潇洒地咽气了。她怀里爬出了一个孩子,颤声唤她“娘”,一双小手摸着女人带血的脸,眼里的泪像珠子般坠落。惊悸而柔软的声音,凄惨而稚嫩的呜咽,还有那不明不白的托付。  好人难做,蹙眉易老。千寻发现,自那夜她将这孩子敲晕了提走,自己已不知多少次蹙眉伤神了。    又叹了一口气,千寻坐起身,向他招了招手。阿凌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床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乖巧地将袖子卷起。    把脉、开药、解毒,这些千寻都很在行。白谡这些年来可谓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师父,从药理到针灸,大小病症,内伤外创,医法一应俱全。涵渊谷中用来练习解剖的禽兽已堆出了十多个冢来。  转念间,千寻已给他全身检查了一遍,估摸着寒毒应是压制住了,只等舒伦山雪莲的花期一到,便能彻底根治了。    她将那女人临终的托付算成了两条:一,送他去临川,二,救他。目前第二条一个月后就能完成,但偌大的临川,她总不能把他丢进地界就转身走人吧。“嗯,其实这也是个办法。”千寻若有所思地起身,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黑色的硬纸笺,捏在指间随意把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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