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弟弟,吾看尔碗里的胡辣汤凉了,霁月,去给渠重新盛一碗剋。”江吕氏说。  “不用麻烦,嫂子,这胡辣汤还热着。”这位叔叔赶紧回道。  “既然胡辣汤是热的,尔为何胡言乱语、信口瞎说,污蔑秀儿的名声?莫不是风大将你扇在石头上,磕坏了脑子不成?吾以为你冷热、好坏都不分,现在看来,冷热是知道的。看来磕坏的不是脑子,而是心子和肺子,黑漆嘛唔的,黑地让你舌头都不知道往哪里伸才好。”江吕氏瞧着他,淡漠的眼神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嫂子!”  “吾可没你这么大的弟弟。”江吕氏直言,“族中兄弟那么多,多尔一个不多,少尔一个不少,昂女儿由昂来管教,尔伲先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管好,再来替他人操心吧,回头告诉那几位,再来管,吾不会再这么客客气气,真把吾当软柿子捏了?霁月,送客。”  “请。”霁月站到这位族中人面前,微笑道。  “江吕氏!我倒要看看尔伲这闺女能读书读成什么样子!哼,不裹脚,不读《女戒》,不知廉耻!也不知道以后谁愿意娶尔,啧啧!”  这位叔叔恶毒地说完,抬腿刚要走,冬秀突然开口:“我就不劳叔叔操心,不过,听下人说这两日族中的绍进、绍勇和几个江村人往一个叫‘烟馆’的地方钻,叔叔可有所耳闻?”  “尔伲!”这位叔叔转过身,想狠狠一瞪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却发现对方冷冷地看着他。对方虽然年纪尚轻,可眼神中却有一股狠劲儿,他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咽下去,只哼一声,甩袖离开。  “什么人哪,呸!”待对方离开,曼路拎着茶壶走到桌前,狠啐一口,“小姐,夫人,喝喝茶,消消气。”  “我有什么生气的?”冬秀接过茶杯,“不过是一个外人,更何况,他说两句能把我怎么样?他说的那人又不是我,只是他捏造的一个形象,我要是生气,就中他的套路了。”  “套路?”曼路不理解地眨眨眼。  “就是把戏,手段。”冬秀喝一口茶,“真香,就是太过于甘甜,新出的茶?”  “不是新出的,只是小姐您没喝过,这茶叫人参乌龙茶,据说放有西洋参,是夫人特地给尔伲准备的。”曼路道。  “到时你带些去学堂喝。”江吕氏接话道,“曼路,霁月,尔几个先出尅,昂有话和秀儿说。”  曼路和霁月几个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事,乖乖带上门出去。  “娘听说尔伲外公答应要让尔去上海学习?”江吕氏喝口茶,眉心微蹙。  “是,娘。”冬秀回答。  “今朝中午便收拾东西回金陵吧,这两日办好手续,越早去上海越好。”江吕氏听完,点点头,接着说。  “那午饭……”  “秀儿的手艺娘还能不知道?”江吕氏握住女儿的手,笑得温柔和蔼,“娘只是想让你操心些学业以外的事,尔伲现在也不用我操太多心,娘也到放手的时候了,去上海好,远离这里,阿啊江村考出去的那些人,最后都不会回来,如果娘的秀儿能够走出这里,也别再回来。”  “可是,娘,您还要我……”冬秀欲言又止。  “秀儿还在打趣娘吗?尔伲那点小心思,娘还能不知道?娘这回想明白了,先放你去读书,嫁人娘替你操心,在外面好好读,别老想着回家,别操心家里任何事,待会儿尔伲就收拾东西去吧,别担心娘,啊。”江吕氏拍拍冬秀的手。  “娘,我若是去上海,两三个月甚至更久才能回来,到时我只有寄信联系您,您又不会读信,这可怎么办?”冬秀说。  “不是有管账的嘛,让渠来读就是。秀儿,尔伲好好读书尅,家里莫要操心,不要因为这些小事而耽误大事。娘的秀儿这两年越长越好看,小时候是个塌鼻子,小眼睛,现在鼻子也不那么塌了,娘要好好为你找一护人家,这才是正经事。”江吕氏笑着摸摸女儿的额头。  “娘!”冬秀被母亲调侃地忍不住脸一红。  “不逗尔伲啦,收拾东西吧,待会儿回学堂,下一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娘的秀儿了,来,给娘好好抱抱!”  “娘。”冬秀被江吕氏搂住,她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进她的脖子里,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默默拥着母亲。  等霁月和曼路推开屋子,江吕氏已经收拾好情绪,冷静地指挥着下人们给冬秀收拾东西,她知道这回冬秀要很久才能回来,所以给她带的东西格外多。  冬秀也不说什么,出门都是驴车驮,她并不需要费力,只是和曼路回到自己的屋里,把书架上的书收拾出来,她听母亲这话,一时半刻是不想让她回来的,而明年开始,中国这片土地上便连表面意义上的太平都消失不见,八国联军的炮声不但会炸碎清王朝的百年美梦,更会将老百姓的太平日子轰成齑粉。  冬秀很想带母亲走,很想带外公走,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他们都会选择留下,因为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舍不得离开,也不会离开。  “曼路,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上海?”将最后一卷书放进箱子里,冬秀开口问道。  “小姐,昂可以去吗?”曼路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如果你愿意,我这次就带你走。先回金陵,再去上海。上海那边外公有一间房子,我们去那里住,离我要去的学堂也不远,很方便,周围也有游玩的地方,我去学堂,你无聊的时候也可以去周围转转,不过上海这地界我们还不熟悉,等到那边多了解一些,我们再做安排。”  “都听小姐的。”曼路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好看的小虎牙。  “把你的东西收拾下,我们马上出发。”  “是,小姐。”    道别母亲和几位长辈,冬秀和曼路坐上驴车,车轮“咕噜噜”响起,往山外驶去。  冬秀掀开车帘,道路两边,农人们正忙着秋收,山里温差大,白天有阳光的时候暖和,趁着这个时候收割最好不过。家家户户都为一年的收成而感到高兴。这一片世外桃源一般的美景,她很喜欢,但她却也知道,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心中更渴望的,是那个熙熙攘攘、纷繁嘈杂的世界。  “小姐,这一去,按照夫人的意思,阿啊恐怕没法回来过年呢。”曼路说。  “是啊,所以只有我们两人过这个年啦。”冬秀握住曼路的手。  驴车很快将田野美景抛弃,拥抱镇上熙攘的街道,它并没有停止脚步,飞快向前,卖糖葫芦的大爷、摇拨浪鼓的孩童、临街叫卖的小贩扭曲成一团虚影,他们的脸、衣服和动作交叠,身上各种颜色交织,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抽象画。  等冬秀回过神来,驴车已行至高淳,再走一段路,就是南京。  “秀儿小姐,阿啊休息剋吧,驴有些饿,不愿走路呢。”车夫在车外大声道。  “休息一下吧。”冬秀点点头,曼路掀开帘子:“昂下去给小姐买些蟹子,高淳的蟹子可好吃哩。”  “不怕坏啊?”冬秀道。  “不怕,昂特意带个玻璃缸子,够放不少!”说着,曼路从座位底下拽出一个黑漆漆的包袱,一打开,果然是一个不小的玻璃缸。  “昂先去买蟹子,小姐就在马车旁边,小姐不用担心昂。”曼路说着,身姿轻巧地跳下马车,踩着一双大脚去跟卖蟹的讨价还价。没多久,她便提着两笼蟹子上来,将蟹子都倒进玻璃缸里后,跳下车去,冬秀刚想开口,她已重又爬上车,手里却多一个皮口袋,她把口袋朝缸里一倒,晶莹剔透的水流倾泻而出,不多不少,刚好将满缸的蟹子淹没,做完这些,曼路再次跳下车,把皮口袋还给卖蟹的,自己扒上驴车,一边把带孔的玻璃盖给缸盖上,一边说:“小姐,这蟹子足够吃很久,几十只母蟹子,几只公蟹子,昂还特意挑几只小蟹,养大接着吃,足够吃到过年。”  “你累了吧,快歇歇。”冬秀从包袱里拿出手帕,要给她擦汗。  曼路赶紧接过帕子,制止了冬秀的动作,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不累,这回够给小姐做秃黄油的,车夫,走吧!”  “好嘞!”  皮鞭一响,毛驴一叫,她们再度踏上行程。  驴车一点不慢。这头驴很有耐力,长得也壮,天未擦黑,她们就已到达南京,来来往往的行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南京话,熟悉的音调让冬秀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就是金陵啊,跟村里一点都不一样。”曼路掀着帘子,头上的两个马尾辫子一摇一晃,“小姐,这里真好看。”  “是吧。等来日到上海,那里比这里繁华,可是论好玩,却比不上这里。”  “那为什么要去上海呢,小姐?”  “因为要读书,要见天地。”  “昂不懂,但是小姐说的都是对的。”  “你个小甜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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