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主宅南边花园里栽了几株梅树,被前段时间下的雪浸了几夜,今儿一早满园馥郁。 陶陶坐在院子里,积雪被扫开,桌上茶炉里煮着茶,冒着汩汩热气。 她手里拿着一节青素缎,正一点一点的往一根白银的长扁条上缠绕,露出两头的白银,又拿了一柄纤细的小刀,往两端的白银上雕了花草虫鸟,最后嵌了两朵小巧的富贵牡丹在上面,缀了长长的缨穗,手里这个物件便是做好了。 拿着扫帚扫雪的仆奴见了,笑的奉承,“夫人手真巧,这东西还挺别致,似乎没在商铺里见过。” 陶陶把做好的扁方放进另一边的绒缎竹篮里,转而又拿起一根白银长条,“这是我爹教给我的,听说外族女子便是用这个盘发,方便又简单,等相公回来了,我手里这第一批扁方便能拿出去买了,到时候也能给家里挣些闲钱。” 仆奴双眼眯成精明的模样,把眼底一闪而过的鄙夷抹去,继续阿谀道:“夫人贤惠,这等女子头饰眼下市面上还没有人会做,夫人算得上是头一人了。” 陶陶没说话。 她抿着嘴做着手里的活,心却又飘远了。 哪里是什么贤惠,只是日子寂寞,拿来打发时日罢了。 “是有什么花开了吗?好香。”陶陶把扁方放在桌子上,站起来问道。 仆奴便说:“是园子里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夫人可要去看看?” 左右无事,陶陶便抄着手炉带着两个仆奴过去瞧瞧。 越是靠近园子,香味越明晰,却又不刺激鼻端,端的是清冽芬芳。 陶陶的心情好了许多,眉眼处被花映衬出浅淡的笑意,她在几株梅树下转了转,而后吩咐仆奴道:“回去拿把剪子过来,剪几株回去插花瓶里养着。” 陶陶把手炉放在一旁,走过去摘了朵梅花放在手心,掌心莹白,花色姣冶,她剪了几株梅花,忽地想道:“祖母好像很喜欢梅花,我去给祖母送几株。” 她挑了几株好的,装进素白瓷的花瓶里,捧着花瓶往老夫人的安心居走去。 本来她是想遣两个仆婆把花送过来的,可转念一想,这样总是避着祖母,怕是只会更加讨她厌烦。 她站在安心居的院子门口,深吸一口气,抱着花瓶走了进去。 “祖母。”她站在门口轻声喊了句,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听见她的声音后立马消失。 很快,一个仆婆打开门帘,冲她笑道:“是夫人来啦,快进来吧。” 陶陶点头,迈脚跨进门槛。 出乎陶陶意料,约莫是她时辰选得太好,祖母屋里竟有好些人。 程老夫人看见她手里捧着的花,难得冲她笑了笑,“你有心了,放着吧,过来坐。” 陶陶被屋里一众人看着,有些局促的应了声,走到祖母身旁的椅子坐下。 她抬头看屋子里的人,有她认识的二伯母和三伯母,剩下的那些人,她都不认识。 祖母看着她,跟那几个人介绍道:“这是我家的大孙媳妇。陶陶,这是胡家的几个长辈,跟程家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原也是徽州府人士,前些年随着夫家去了安庆府做生意,认识一下。” 陶陶有些拘谨的拽了拽腕上的珠串,抿嘴冲众人笑了笑。她惯是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那一排排椅子上坐着的都是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即便是不说话,那股气态便压人一头。 唯有那最末尾坐了个年纪很轻的女子,正靠着椅背欣赏着陶陶带来的那瓶花。 “这花哪里摘的,真好看。”女子朝陶陶笑道。 她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拘束,说话时眉眼神态也格外端庄从容,年纪不大,做派倒是挺沉稳。 陶陶声音很轻,“园子里摘的。” 女子便扭头问程老夫人,笑意盈盈的,“老夫人,这花开的真好,不去亲眼看一回可就太可惜了……” 她话不说完,可话里的遗憾和没说出口的想法却暴露无遗,众人被她说的一阵笑。 程老夫人也笑,拍了拍陶陶的手背,“盈盈来咱们家是客,你带她过去看看,好生招待。” 陶陶看了眼那个姑娘,起身道:“那你随我来。” “我叫胡盈,排行第三,陶陶姐你可以叫我盈盈。”胡盈随着陶陶出来,语气熟稔的跟陶陶说道。 陶陶专心带路,闻言轻轻地皱了皱眉,她看了眼胡盈,有些奇怪。 她心里藏不住什么话,想到什么便问了出来,“我比你大好几岁,又嫁了人,你叫我陶陶姐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性子内僻,很少会去参加徽州府里那些主母们的聚会,可这并不代表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未出阁的姑娘,要称呼已嫁人的妇人为夫人,这是礼节,也是尊重。 “你不喜欢?”胡盈问了一句。 陶陶心里愈发觉得奇怪,她这话问的本身就有问题。 陶陶转过脸,淡声说道:“梅花园快到了。” 见她明显不再想跟自己多谈的样子,胡盈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最后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在梅花园里待了一阵,主要是胡盈兴致勃勃的看,陶陶在一旁百无聊赖的作陪。 “夫人!夫人!”看门的仆童大老远跑过来,脸色激动,“老爷来家书了!” 陶陶的神情在呆滞过后猛地绽放出惊喜和开心,她三两步跑过去接家书,激动的手都在抖。 胡盈站在梅树下,看着陶陶激动的泛出绯色的脸颊,她抬眼瞧了瞧眼前艳丽的梅花,忽地发觉,这花似乎也没那么娇艳。 这边,仆童把家书递给她,语速极快的说道:“家书是方才到的,一封是您的,一封是老夫人的。” 陶陶频频点头,手里握着两封家书舍不得松手。 她面色绯红,想立即就回房去看程白庵写给她的家书,可她看了眼不远处望着这边的胡盈,还是把这个想法给压下去了。 陶陶看向胡盈,“胡小姐,我要去给祖母送家书,你要过去吗?” 胡盈默了片刻,对她笑道:“不了,这梅花开的太好,我正想剪几枝也带回去,陶……程夫人先过去吧。” 陶陶便不再多说,抱着怀里两份家书,揣着一颗热烫的心往安心居疾步走去。 一路上积雪扫衣,裙摆飘袂。 “祖……”她高兴的一只脚刚踏进院子便张口要喊,只是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听见了门帘后屋子里众人的谈话声。 大约是知晓她带着胡盈在梅花园里,里面这些人说话的声音显然比她之前来时要大了些,带了些明目张胆。 陶陶的脸上,一寸寸的灰白下去,如同路边的积雪。 “两个月前接到老夫人的来信,说是想瞧瞧我家三丫头,我立马收拾好行礼带着盈盈赶回来了……老夫人今儿瞧着盈盈,可还是小时候那个围在你身边讨糖吃的小丫头?” “是是是。”老夫人的声音里像似喝了杯蜜糖水,“盈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乖巧漂亮,今儿一看,也是你教养的好,举止稳重又大气,是个好姑娘。” 然后,她听见了她二伯母的声音,“的确是好,模样俊,气质佳,最主要的是,能端的起一家主母的架子。” “陶陶要是有她一半的样子就好了。” 里面静了半晌。 老夫人声音很淡,“毕竟是山野出身,没个娘教,这些教养规矩是从小就要学的,我们这种世代行商的大家族,不求主母琴棋书画有多好,但看账本管家是必要的,男人在外奔波,家里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是主母要操持的,可她倒好,淑兰教了她四年都教不会,也是个不中用的。” 淑兰便是她的二伯母。 陶陶整个人像被冻着了般,冷的直发抖。 “老夫人,您这位孙媳妇儿,到底是哪里的人?”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替程老夫人回答了那个人。 是她的三伯母。 “是白庵有一次从休宁回来的路上遇到的,听说是叫什么山越族的人,父亲带着女儿,说是自己快死了,把陶陶托付给白庵照顾,白庵心善,当时也没多想,只当做了件好事,岂知,这带回来后一来二往的,把心都给勾了去。” “当初母亲反对这门亲事,私底下没少找白庵说话,可白庵就是非她不娶,母亲没办法,只能依了他。” 老夫人也适时叹了口气,像是陈年往事积压的无奈被人这么一说又给重新勾了出来,她道:“白庵把那丫头看的重,又娇惯,把她惯的越发没有样子,老身每回想好好教导她,白庵在家都会赶过来把人接回去,我也是为了他好,可这傻小子硬是为了她三番五次跟我这个祖母作对。”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陶陶手里的两份家书已经皱巴巴的,她那颗滚烫火热的心,凉如寒冬的冰。 “胡家妹子,也是对不住你。”老夫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之前便中意盈盈,本想等盈盈年纪到了便去你家说亲,结果……” 未尽之言,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胡家主母笑盈盈的接下话,给足了面子里子,“老夫人说哪里话,当年要不是你肯出手帮我们胡家一把,如今徽商一行里哪还有我们胡家的份,要说也是盈盈没这个福气,不能早两年来老夫人您身边尽孝,如今蒙您不嫌弃,给白庵纳了做平妻,也是她还有点福分。” 一屋子的人便又开开心心的笑了起来。 陶陶拽紧了手又松开,接着又拽紧,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都压不住心底的悲恸和怒意。 她是被程白庵娇宠了几年,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惯出一身脾气。 她猛地掀开门帘,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待看清门口的是谁后,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陶陶没心思去看那些人,她只看着祖母,眼眶通红,“祖母,我从小到大是没有娘教,可我一直把您当作亲人爱戴,一直都很努力的孝顺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程老夫人苍老的面皮动了动,没吭声。 陶陶越说越委屈,她擦了擦眼睛,哽咽道:“祖母,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的跟着二伯母学管账,我一定学,求您别给相公纳妻,相公不喜欢她。” 胡家的主母还在,程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叱道:“胡说什么!喜不喜欢是你能决定的?林陶陶,知恩要图报,若不是白庵收留你娶了你,你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知道。”陶陶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发颤,“我都知道,以后您说什么我都听,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只是别……别往他身边添人,好不好?祖母,我求求你了。” 老夫人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毫无妇德的女子,当即被气的不轻,忍不住重重的落下拐杖,“你求我什么!你嫁进程家四年,一直无所出,我老婆子还想求你给程家添个丁呢,你能吗!” 陶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退了个干干净净。 她嗫嚅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就像是被人放进去一块烧红的炭,烧的她血脉逆流神智昏聩。 “就是为了这个,您就要给相公纳妻?我生不出孩子,就该忍受我的相公娶另一个女人?凭什么!” “就凭你刚才这一番话,我就能让白庵休了你!”老夫人气怒道:“无德、无才、无所出,顶撞长辈,不思悔改,这桩桩件件,哪一样都足以休了你,老身是念在白庵的份上才容忍你至今,你若是还想在程家待着,就给我老实听话,不然的话,程家女主人的位置有的是贤良淑德的人来坐。” 陶陶拽着家书,气的浑身直抖,她双眼里都是红血丝,胸口起伏不定的看着老夫人。 那种付出了很多,却被人否定的一无是处的委屈,难以言说,她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难受到了极点,胸膛里像是滚过了火热灼烫的岩浆,将她最后一丝理智,也给烧没了。 “谁稀罕这程家女主人的位置!谁乐意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人!我不够贤淑不够资格坐,是,你们说的都对,嫌我配不上你们家,嫌我愚笨不可教,嫌我生不生孩子断了程家香火,行,行,行,我林陶陶也是人,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你们一再作贱?这女主人的位置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她把那封属于老夫人的家书往地上一掷,扭头便跑了出去。 屋里一干人等被她那番话惊得半晌回不了神。 最后,还是老夫人沉了声,“这可是她自己说的,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日后白庵回来,也总不至于说是我这个老太婆诬蔑了她。” 又吩咐身边伺候的仆婆,“把地上的家书捡起来。” 众人皆沉默,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真的要等程白庵回来休了林陶陶了。 这天夜里,丑时的时候空中突然炸起了惊雷,闪电爬过,把窗梁走廊照的透亮。 陶陶抱着被子缩在床角里面哭,哭的嗓子都哑了,被这惊雷猛地一炸,看见倒影在窗纸上的狰狞枝桠,害怕的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轰隆——” 又是一阵惊雷。 陶陶哭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哗啦而下,她拽紧手里的被子,哭的声音都在抖,“相、相公……呜呜呜,你在哪里啊,我好害怕……” 雷声再响,她吓得身子一颤,猛地把手里紧揪着的被子再往上提了提。 结果不知道怎么牵扯到手腕上的珠串,绳子被她一拉扯霎时断开,乌木似的珠子洒了一床。 她望着满床的珠子,怔愣的久久难以回神。 这串珠子,是她跟程白庵一起买的,两人手上各一串。 眼下,她手上的这个却被她给扯断了。 陶陶呆愣愣的看着断掉的绳子,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那一瞬间,‘啪’的一下,断了。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府里的仆奴便起来开始打扫了。 两个仆婆拿着扫帚一边走一边打呵欠,在朦胧的晨曦里去往陶陶的院子。 “算算日子,咱们老爷去苏州府已经快两个月了。估摸着最多再有两月月,便该回了。”一个仆婆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 另一个仆婆往漆黑的屋子里看了眼,撇了撇嘴,“再不回来,咱们这位夫人不知道还要把自己关在屋里多久,也就老爷回来后,她才会离开这个院子跟着出门走一走,老爷不在家,十天半个月的也别想见夫人一面。” “这话你可得小点声。”那个仆婆一边扫一边觑着房门,“我听说啊,昨儿夫人去了趟老太太那里,把老太太气的发了大火,这回老爷回来,指不定得怎么着。” “你是说……”那个仆婆赶忙掩住嘴。 另一个仆婆点点头,神色严肃,却带了点隐晦的兴奋,“昨天胡家主母不是带着三姑娘来了嘛,你当是为什么,那是亲自带过来给老太太过目呢。” “哟,这么说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那夫人她……” “她能怎么办,还不是只知道哭,要不是仗着老爷宠她……唉,你是不知道外面那些嚼舌根的怎么说咱们程家,咱们老太太可是立了贞节牌坊的人,这十里八乡的谁说起咱们老太太不是夸赞?偏偏这个夫人,大家说起来都是闲言碎语……” “你们在说什么?”陶陶站在门口,轻幽幽的问道。 两个老仆婆吓得差点尿裤子。 方才两个人越说越起劲,都没听见这门是何时打开的。 只见陶陶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冷白,身后是黑咕隆咚的屋子,也没有点灯,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猛地一出声,两个人老仆婆回头看时吓得不轻。 活像那黑屋里冒出的女鬼。 两个人心肝俱颤的看着陶陶。 “没、没说什么,夫人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两个人跪在地上,在这样森冷的清晨里,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陶陶目光看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她眼眸里空洞洞的,漆黑的找不着一丝光亮。 听到老仆婆的声音,她哦了一声,语调平平,“我睡不着,便起来了,你们继续扫吧,我出去走走。” “哎。”两个人赶忙应答,低着头没敢抬起来。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旁走过,两个人只看见白色的裙摆在眼前晃过,等回头看时,院子门口早没了人影。 “哎呦喂,真是吓死我了。” 两个人搀扶着起来,腿还有点软,一个忍不住说道:“夫人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人的时候,还真是挺吓人的。” 另一个胆子稍大,说道:“老爷不在家,夫人便很少笑,又不是头一次了。” 那个仆婆搓了搓胳膊,拿起扫帚,“这才卯时,天都是黑的,脚下的路也看的不大清楚,夫人一个人散步,咱们要不要给她送个灯笼?” 另一个便摇手,“府里的灯笼在咱们起来时便挂上了,看得清路,还是快点扫地吧,等会还要去厨房里帮忙。” 两个人便没多想,扫完地又去忙活了。 真正发现事情不对的,是陶陶屋子伺候的仆奴。 她每日辰时午时和酉时都要进屋里擦桌子扫地和给花瓶里的花换水,这日来了三趟,都没有见着陶陶。 她便有些奇怪,因为往日陶陶是不大出门的,于是,她出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后,便拉了一个路过的仆婆询问,那个仆婆刚好是早上过来扫过地的,这一番问话下来,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陶陶不见了。 程老夫人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底下的仆奴,“早上见到陶陶出去,后来可有人见她回来?” 底下一众仆奴们茫然的摇摇头。 “负责送饭过去的仆奴呢?” 两个仆婆走出来。 “你们去送饭,也没有见到人?”老夫人问道。 “没有。”仆婆说道:“因为天冷,饭菜容易凉,咱们在院子里等了半个时辰便回去了,想着若是夫人回来饿了,便会遣人来说一声,到时候我们再送过去,谁知一直没有人来说。” 程老夫人没说话。 最后,她吩咐府里几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仆童,“在府里仔细找一找,若是找不到人,出去在大街上找一找。” 于是,这一晚上,程家所有的仆奴,打着灯笼四处在找陶陶。 可,依旧找不到人。 她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找了两日,仍然没有消息,程老夫人气的笑了,拍桌子道:“罢了,别找了,她这是同老太婆我怄气呢,随她去吧,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就这样,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又恢复到往日的忙碌,忙着忙着,便将这个人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 “老夫人!老夫人!咱们老爷回来了!”门童一路狂奔,喊着叫着冲进了安心居。 程老夫人面色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忙唤仆婆,“快!快!快!扶我去门口。” 程白庵回来了。 风尘仆仆,带着一身车马劳顿的疲倦和泥泞。 程老夫人赶到门口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回来的一群人一身污泥,发髻散乱,衣裳破的厉害,程白庵看上去好一些,衣服还算齐整,墨发也没有散开,可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和竹板。 “这是怎么了?”老夫人眼眶一红,赶紧走下台阶问道。 “祖母。”程白庵回头,温润笑道:“祖母别担心,山路不好走,一时大意车马翻到坡下去了,万幸大家都没事,受了点轻伤,修养几日便好了。东西也都滚到坡底,磕坏了两箱子瓷器,其他倒是还好,就是多耽搁了两天。” 老夫人听着这话差点落泪,苍老的手在他受伤的胳膊上轻轻摸了摸,颤抖着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一趟出去清减了不少,回来好好休息,祖母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劳祖母挂记。”程白庵被老夫人握住胳膊时身子一顿,然后俯下身,朝老夫人行了个礼,笑的温雅。 “累了吧?祖母让人给你烧了热水,你快些回去洗个澡去去疲劳,这一路上也没个好好休息的一天,真是苦了我孙儿。”老人家见到几个月不见的孙子,连话都多出许多,像是说不完一样。 程白庵便一直垂首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她,眉眼间俱是温和。 “祖母,您慢慢说,孙儿听着。”他单手扶着老夫人的胳膊往里走,垂着眸注意着脚下的碎石,怕崴了老人的脚。 程老夫人心里高兴,一路上说的颇多,直到走到程白庵和陶陶住的那个院子。 她忽地停了步,站在那里不走了。 “祖母,怎么了?”程白庵扭头问道,神色关切。 程老夫人动了动嘴唇,她抬起眼看着程白庵,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跟他说。 “孙儿啊……”她嘴角爬满了皱纹,说话时牵动那些深深的沟壑,像年老的枯木,“祖母有件事要跟你说……” “祖母请说。”程白庵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老夫人望了他半天,忽地叹了口气,“罢了,等你梳洗完毕再说吧,我先回安心居了,你收拾好了来祖母这里。” 程白庵颔首,要扶她回去,老夫人的心情忽地差了许多,朝他挥手,“你先忙你的,我有仆婆扶着,自己能回去。” 程白庵拗不过她,依言回了屋,打算洗掉自己这一身的尘垢。 他走进院子,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屋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程白庵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推门时带出一股清冷气。 像是久不住人,没了那活人的热气。 拎着热水桶的仆童已经过来送了好几趟热水,眼下被程白庵挡在门口,见他半天没反应,只得小心翼翼的唤道:“老爷?” 程白庵回了神,抬步走了进去,跨过屏风去了后面,仆童跟着走进去,把桶里的热水倒进大木桶里。 程白庵一只手用不上力,剩下一只手慢吞吞的解衣服,他看了眼仆童,忽然问道:“陶陶怎么不在屋里?” “哐当”一声,水桶砸在地上,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个仆童慌慌张张的弯腰去捡水桶,说话的声音更是急速而错乱,“不……不,我不……夫人她……没了,不是……是老夫人……老爷你还是问老夫人,奴不知晓。” 说完拎着破桶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程白庵站在原地,垂着头静了半天,然后低头解开衣带,跨进桶里洗了起来。 他洗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走进了安心居。 “祖母。”他进了屋,见老人坐在软卧上喝茶,旁边的窗户开了半边,他忍不住走过去把窗户阖上,“祖母莫要吹风,当心着凉。” 老夫人心里掺了事,闻言心里感动,笑了笑没说话。 程白庵给她把茶杯沏满,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这才含着笑问道:“祖母方才说有事与我说,究竟何事?” 程老夫人知道,今天这件事是瞒不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问他,“回来也有半天了,可有见到陶陶?” 程白庵脸上笑容顿了下,而后又无奈的笑起来,“实不相瞒,孙儿还未见到陶陶,刚刚问了一仆童,他说了半天孙儿也没听懂,还慌慌张张的跑了,祖母,可是有什么事?” “陶陶她……” “她跑出去玩了?”程白庵一脸揶揄的问道。 “……不是。” “嗯……那便是躲在哪里故意不让我找着了?”程白庵失笑。 老夫人眼里的挣扎越来越多,她叹了口气,猛地抓紧孙儿的右手,“都不是。白庵,陶陶她……溺亡了。” “……” 屋里燃着炭火盆,可老夫人分明觉得,在她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屋里一下子就冷透了。 程白庵唇边的笑意还没有隐去,他似乎没有听明白程老夫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才又问了句,“您……说什么?” 装作没听懂,可话音已颤,笑意也如浪潮般隐去。 老夫人抓着他的手不敢松开,“二月份的时候,她有一天早晨跟仆婆说想出去走走,结果这一走就好多天没回来,我们寻了几日找不到人……然后,半个月后,被人从河里捞了上来……天冷,尸体没有泡发胀,祖母亲自去看的,是陶陶……” 她说不下去了,被她抓着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 程白庵怔怔的坐在那里,忽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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