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石正仰着头靠在罗汉床上,默想着耶嘉郡主进城以后,京中又要生的事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急雨敲在了鼓点上。    门外伺候的福儿见来人,忙弯腰行礼:“小底给世子爷请安。”    “你家爷在里头?”    “爷正在睡着呢!世子……爷!”福儿话音未落,景行瑜已经一脚踢开了门,直直往内厢里过来,“沈彦卿,那夜你劫走的顾姓小娘子到底是谁?”    景行瑜气势汹汹地盯着沈溪石,腰间挂着的玉佩似乎并未来得及配合主人猛然的收势,在缠枝花卉金带下头晃荡了一下,才贴服在青色圆领大衫外头,景行瑜的眼神凌烈又愤恨,俨然一副正室逼问夫君的架势。    “你知道她是谁?”沈彦卿漠声问了句,眼角余光忍不住又瞥了眼床内侧的内壁上头绘上的壁画,芙蓉牡丹图,上头的芙蓉娇艳欲滴,水珠儿颤歪歪的,又要落不落,牡丹共有七种色彩,每一朵都极尽妍丽。    芙蓉在左,牡丹在右,中间空了三分之一的内壁,他原是准备依着她的模样儿画一个仕女添在这上头,这幅壁画还没有完成。    景行瑜并没有注意到沈彦卿的心不在焉,气愤地道:“沈溪石,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点,那女子不过是容貌有几分像故人罢了,你值当为了她不愿意娶魏家三娘吗?”    一个不过是幻象,一个可是实打实连着命的。    景行瑜天生一副好皮囊,脸廓棱角分明,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眉目不蹙便有三分情意,更兼唇红齿白的,这般一生气,饱满圆润的唇越发鲜艳,看得沈溪石都不由有些侧目,浅笑道:“谁家娘子比得过行瑜的仙人之姿?”    正在气头上的景行瑜身形一僵,耳朵尖子立即透出一点粉红,一双桃花眼像是认不出此刻的沈溪石一般,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官家不会这般纵容你的!”    说着却是气咻咻地走了。    房门又被猛地踹了一脚,小福儿吸着凉气轻轻将房间的门合上,沈溪石脸上的笑意立即便淡了,行瑜以为他见到的顾小娘子只是与言倾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大概汴京城的人,都不会想到顾家还留有活口。    耶嘉郡主回来了,她不会让言倾再以现在的身份在京中行走,她定然会以合适的理由给言倾重新安插一个身份,让言倾重新走入汴京城中一众贵妇人、贵女和小郎君们的视域里。    这是他的机会!    言倾这一次回京,势必会探清顾家的事,她若是单凭一个羊肉汤铺子,怕是没有十几二十年,都很难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可能言倾是准备将余生都用在这一件事上头,她有耐心慢慢地耗,但是,她一日不了了此事,一日都不会抽出心神来看一眼他,她等得及,他却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沈溪石望了一眼内壁上头留着的大片空白,不由喃喃自语:“阿倾,我会帮你!”    ***  顾言倾模糊间听到庑廊外头有低低窃窃的说话声,那声音有点儿熟,顾言倾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临窗桌上的青釉双耳花瓶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两束白梅,枝桠横斜,白色的小花亭亭玉立,煞是清新别致。    倒像是荔儿的手法。    顾言倾掀开了鲛纱帐,床头的瑞兽小熏球散着让人宁静的沉水香,“藿儿!”    藿儿听到主子喊,忙和荔儿将手头的梅花络子和各色彩线收进了箩筐里,荔儿整理了下粉色衣裙,又摸了下自个的双丫髻,问藿儿道:“可还齐整?”    藿儿掩嘴笑道:“齐整,荔儿你怎么现在这般懂规矩?”以前可还顶过鸡窝头去见主子的。    荔儿杏圆脸上露着几分清肃:“诗姨说了,我们来了汴京城以后,就要懂规矩,主子宽容,不是我们懈怠的理由,往后万不能给主子丢了脸面。”    藿儿被荔儿的正经样儿一时弄得有些不习惯,以前在慕庐里,荔儿可比她还没规矩一些,主子也纵着她们。    里屋里顾言倾隐约听见一些声音,出声问道:“是荔儿吗?”    荔儿这才进了厢房,在两丈外便开始行礼,“荔儿见过主子!”    顾言倾眸子里闪过讶异,微微点头,对藿儿道:“藿儿去取些热水来,伺候我梳洗。”    等藿儿走了,顾言倾垂了眸子,“荔儿,诗姨可是交代你什么话了?”    荔儿近前两步,从贴身的棉袄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蜜蜡完好,顾言倾撕开看了一下,竟是杜姨给她的信,让她明天辰时在御街上的孙家茶楼门口等她,让她务必要到。    信中并没有说是何事,顾言倾皱了眉,杜姨让她先行一步来汴京城以孤女顾絮的身份安顿下来,显然是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想让人知道她和杜家的渊源,那么又怎么会约她在孙家茶楼见面呢?    青天白日的,若是被有心人撞见她和杜姨的渊源,先前她为掩盖自个身世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    荔儿见主子看了信后,眉头微蹙,轻声道:“主子,诗姨当初没让奴婢跟您一起上京,是要教奴婢汴京城中各大家族盘根错杂的关系,以及各家的喜好和禁忌,以备不时之需。”    顾言倾抬头看着荔儿问,“各大家族的喜好和禁忌?”    见荔儿点头,忽地就有些怪异的感觉攀上心头来,杜姨这一回回京是为了什么?    ***  一回汴京城,便搅动了一池春水的耶嘉郡主杜恒言,正在瑞和贵妃的长宁殿里头,一双芊芊素手亲自将一支垂花云雾簪子插在了贵妃娘娘的堕马髻上。    拉着杜贵妃往黄花梨木凤凰牡丹纹镜台前坐下,看着半人高的铜镜里头贵妃的丽影笑道:“我见到的时候,就想着你戴着肯定好看。”说着又宠溺地捏了捏杜贵妃的脸颊,“你小时候总说我是祸水,转眼你也二十八了!”    杜贵妃笑道:“可不是吗,阿姐,你也忍得下心,这么几年都不回来!这一回我无论如何得在陛下跟前求了旨意,让镇国大将军和你就住在汴京城,可不准再去边境和丹国了!”    杜氏望着贵妃诚挚的杏眼,眼里也泛了一点泪光,懊恼当初自己一时差了主意,将阿宝送进宫中,她那般好动的性子,如今却要整日整年地守在这四方城内,做一只华丽的金丝雀。    “我这一回事儿若是能了,你便是再去丹国,我定然将你藏得好好的,保准儿谁也找不见!”她当着一种宫女的面儿,说的并不小声,似乎是玩笑话,可是瑞和贵妃看着阿姐的眼神,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轻轻地点了头。    杜氏说到这里,悄声道:“你明日卯时正便将陈太医传唤到你殿里来号平安脉,备上一些止血的药和纱布,沿御街走回府里,我怕是要用上。”    贵妃瞬间便懂了,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霾着脸喊了一声:“阿姐!”    杜氏叹了一声,没有再露一句,只是对贵妃道:“一进京就给你截了过来,现在还没给太后娘娘和两位太妃请安呢,你陪我一起去跑一趟吧!”    瑞和贵妃终是红着眼叮嘱了一句:“阿姐,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回汴京城!”    每一次回来,都让人胆颤心惊的,这般年纪,还要拿命相搏,瑞和贵妃别了脸,不理杜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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