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陪母親上街購物。在商店内,一個身穿棕色套裝的中年女人停在母親身旁,端詳片刻,才小心翼翼問:“是你嗎?宋太太?”   母親臉上露出錯鄂神色,說:“趙太太,你不是在澳洲嗎?怎麽回來了?”  趙太太說:“噢,我是回來探親。”   母親客氣詢問:“那邊生活好嗎?”   趙太太答:“不賴。挺逍遙自在,房子前後花園,在這兒做夢也沒可能住得到。”  母親說:“外國就是住的方面沒話説。”   趙太太突然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問:“這是你女兒?”   母親點頭說:“這是佑茜。佑茜,快點跟趙太太打招呼。”   我只好說:“趙太太,你好。”   趙太太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下,然後說:“長得很漂亮呀,你女兒。”   母親謙虛回應:“哪裏。”   趙太太問:“她多少嵗了?在念書還是開始工作了?”   母親說:“她二十一嵗,還在大學念書。”   趙太太說:“是嗎?我兒子二十二嵗,也在大學念書。要是兩個人能認識,那該多好。澳洲漂亮的中國女孩子不多,我真害怕兒子會娶個金髮女。”   母親笑了笑,說:“混血小孩倒是很漂亮的。”   趙太太説:“媳婦還是中國人好。” 然後她仿佛腦筋一轉,說:“我看來要説服兒子聖誕節回來一次,跟佑茜見見面。”   我聼著這話,簡直目瞪口呆。母親卻説:“要是真有機會,年輕人認識一下也是好事。”  趙太太笑容滿臉說:“那麽就一言爲定。”  趙太太離去後,我忍不住對母親說:“你怎麽可以跟她說會讓我和她兒子見面?”  母親冷冷看我一眼,說:“爲什麽不可以?就算真的見面又如何?説不定人家還不喜歡你,你可別這麽一廂情願。”  我繃著臉,一語不發。母親看著我臉色,不悅說:“要是讓你跟趙太太兒子上街,就真的那麽委屈你嗎?你別那麽自以爲是。你可不是什麽絕色美女,貴族公主。”  我低下眼,不想跟她爭論下去。母親以強硬語調宣佈:“如果趙太太兒子真的在聖誕節回來,那麽,你便只好實現我對她的承諾。我不要讓別人以爲我連自己的女兒也控制不來。”  我聼著這種話,只感到心内冷了半截。對母親而言,我是一個難於控制的反叛孩子。可是當孩子的,爲什麽一定要依照父母的指示而活?爲什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選擇?  回到家裏,我走進睡房,只想讓自己跟母親隔離。母親是永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問題是,我真的能夠迎合她的要求嗎?敷衍的事做多了,只會有累的感覺,不會令我感激她,愛戴她。她總是擔著為我好的旗幟,可是她所需要的跟我所需要的完全是兩碼子的事。她的合理在我眼中只是壓逼而已。  母親整個下午在廚房内忙於準備晚餐。我獨自躲在睡房裏,想像她在心裏對我的抱怨:我是一個不服從,不孝順的女兒。我突然想,如果我的哥哥還活著,母親大概不會把她的所有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可會自由點?抑或她對我仍然不會放鬆?如果我的哥哥還在,他會否明白我,會否袒護我?又抑或我們只會是一對話不投機的兄妹?  當天色慢慢淡下來的時候,我走出睡房,立即便嗅到自廚房散發出來的食物香氣。我走進廚房,看見母親正在炸甜酸肉排。她看我一眼說:“幫忙把碗筷放到飯桌上吧。”  我點頭,轉身從櫃子内拿出需要的東西,然後走進飯廳裏。我把碗筷剛放置好,門鈴便響起來。母親從廚房叫嚷:“佑茜,是不是康阿姨?”   我匆匆把大門打開,門外站著康阿姨和希華。我說:“請進。”   康阿姨踏進客廳,立即說:“你媽媽在弄甜酸肉排,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康阿姨自顧自走進廚房,把希華和我留在客廳。希華看我一眼,說:“你好嗎?”   我只說:“工作如何?聽説你昨天從德國回來。”   希華點了點頭,並沒有答話。我們兩個人對望著,好像都想不到要接下去的話題。希華這天晚上只穿了襯衫西褲,沒有化妝,臉上透著一份淡淡的倦容,大概因爲時差關係,還沒有睡好的原故。  她走到沙發坐下,顯然沒有繼續談話的心思。我轉身往廚房走去。剛踏過門框,便聽到康阿姨跟母親說:“昨天晚上飛機遲了近兩小時。還好有柏倫跟我一起等待,不然一個人孤零零,時間也不知如何打發。”   母親說:“他們兩個人感情看來這麽穩定,有沒有想過什麽時候結婚?希華不是跟柏倫走在一起近三年?結婚也是適當時候。戀愛拖得太久未必是好事。”  康阿姨點頭說:“我也這樣認爲。可是跟希華提起,她卻説,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們倆人突然發現我的存在,立時中斷話題。我覺得我是個多餘的人,只會造成妨礙。母親看著我說:“把飯菜端出去吧。”   我把餸菜送進飯廳後,禁不住抬眼向沙發一望。希華把頭靠在沙發背上,雙眼緊閉,仿佛是盹著了。我心裏想,既然她那麽疲倦,幹嗎還上來吃飯?她應該留在家裏睡覺才對。  就在這時,我聽到康阿姨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都叫她不用勉強,可是她就是不聼。她說,這兩個多星期她都不在我身邊,所以只想陪陪我。”   母親接口說:“像希華這種貼心孝順的女兒,真是難能可貴。”   康阿姨走往沙發,輕聲叫喚。希華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然後迅速從沙發站起。我轉身,卻踫到母親控訴似的眼神,仿佛我的存在,跟希華的存在相比起來,只令她感到無盡遺憾。她恒久的抱怨:“爲什麽你不能像希華多一點?”又開始在我腦中響起來。  在飯桌上,希華提起精神,表現出她圓滑健談的一面。她滔滔不絕述説她在法蘭克福工幹時遇到的人和事。母親仿佛聼得興味怏然,而康阿姨則一直面露微笑,一副既寬心又安慰的樣子。我只悶悶把飯吃下,思想卻飛得老遠。  當康氏母女終於離開後,母親忍不住抛出一句評語:“跟希華相比,你真是太木訥了。這樣的性格如何能在社會中適應生存?你爲什麽不能向希華學習一下?”   母親的苦口婆心對我來說一點作用也沒有。這種忠告對我來說只會引起反效果。希華永遠不會成爲我崇拜的對象。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起來。我接電話,說:“喂。”   另一方傳來的是毓思的聲音:“佑茜。”   我一鄂,然後說:“毓思,什麽事?”   母親看我一眼,然後轉身囘廚房去。毓思輕柔的聲音在道歉說:“昨天晚上對不起,我好像表現得有點冷淡。”  我把電話握得緊緊,吞了吞唾液,然後說:“爲什麽這一陣子也不跟我聯絡?”  毓思沉默一會,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會生氣吧?”   我回應說:“我爲什麽要生氣?”   毓思輕輕嘆了口氣才說:“佑茜,我戀愛了。”   我一怔。毓思說:“昨天你遇見了我們。我家裏的人還不知道。”   我讓這消息慢慢侵進我的意識裏。毓思說:“覺得意外吧?”   我說:“爲什麽?”   毓思輕輕一笑,說:“這一陣子沒有找你,是因爲時間都給他霸佔了。”   我問:“你很喜歡他?”   毓思沉默一會,說:“這是我的初戀。他給我一種我從沒經歷過的甜蜜衝擊。”  我說:“不要被愛情衝昏頭腦。”   毓思說:“愛情本來就需要摒開理智,全心投入才成。”   我用手指輕輕繞著電話綫,心内泛起一種千絲萬縷的感覺。愛情就真該這樣嗎?我一點也不知道。  毓思以試探口吻問:“昨天晚上,跟你一起的男子是什麽人?”   我答:“是這學期剛認識的一個新朋友。”   毓思跟著單刀直入詢問:“是在發展中的男孩子?”   我連忙否認說:“不是!只是很談得來的朋友而已。昨天在圖書館熬了整個下午,突然想鬆弛一下,所以才叫他陪我去跳舞。我們並不是在約會。”   毓思説:“你不用這樣煞有介事跟我解釋。再説,就算現在是朋友關係,也保不住將來不會有任何改變。男性朋友跟男朋友之間的界線未必那麽清澈。”   我覺得被她教訓了,心裏有點不快。況且,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和啓夫是不折不扣的純友誼。  我改變話題說:“告訴我你跟他是怎樣開始。”  毓思說:“我跟周信聰屬於同一間公司,卻不同部門。某一次在工作上有所接觸,認識後他得到我的電話,然後開始追求我。”   我問:“你對他從一開始便有好感?”  毓思遲疑一下才說:“我也不知道。起初我沒想過會跟他走在一起,到底跟同事談戀愛總是一種辦公室顧忌。”   我說:“但是他還是打動了你。”   “嗯,” 毓思輕聲承認。  “爲什麽不讓家人知道?” 我問。  毓思沉默一會說:“我想自由自在享受戀愛過程,不想讓我母親介入。要是她知道,我想我不會有一刻的安寧。”   我有種感同身受的明白。  毓思突然問:“佑茜,你可以幫助我嗎?”   我一鄂。“什麽?”   “聖誕節後,他想跟我到日本旅行。你可不可以跟我母親說,跟我到日本的人是你?”  我立時愣住。我做夢也沒想過毓思竟然會要求我為她說謊。  “佑茜。” 她帶著懇求的聲音令我有一份迷惑。我究竟該不該幫助她?讓她跟一個男子外遊,是不是一件好事?我的責任究竟是什麽?我一時間只感到難以抉擇。  我只好說:“讓我好好想一想。”   毓思的聲音仿佛帶著一點失望。“好吧。你決定後給我電話,可以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忍不住問:“你真的決定要跟他到日本去?你認爲你跟他的關係,真的已經到了可以一起出外旅遊的程度?”   毓思遲疑一下,說:“你是什麽意思?”   我吞了吞唾液,說:“一男一女單獨旅行,會不會發生太過親密的事情?”   毓思嗔道:“你以爲我會做出不應該的事?”   我小心回答:“毓思,我只是關心你而已。”   毓思說:“佑茜,我和你都是成人,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   掛上電話後,我只覺得有種疲倦的感覺。母親還在廚房内,可是我已經全然沒有心情去跟她打交道。我徑自走囘睡房,坐在書桌前,無意識翻弄面前的書本。我覺得毓思把一個難題抛了給我。作爲她的好朋友,我該怎樣選擇才對?那樣做才算是真正幫助她?要我在她母親面前替她說這樣的謊,我不知道能不能勝任。若果一不小心被發現,那爛攤子也不知該如何收拾。然而她從來沒有懇求過我什麽事,難道在她有需要的時候,我真的不能支持她嗎?    星期一啓夫看見我,問:“你怎樣了?看來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我答:“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   “你有心事, 對不對?”   我跟他目光相接,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麻煩,這樣喜歡窮追猛打地探索?”   他笑了,說:“我好奇心大,尤其是對於你。”   我瞪他一眼,然後說:“如果你的一個好朋友懇求你替她說謊,你會怎樣做?”  他想了想說:“從小到大,我都是被教導説謊是壞事。可是長大後,我也明白世事沒有絕對。但是,我還是相信盡可能不說謊比較好。”   我點了點頭,說:“我也是那樣認爲。”   “既然這樣,你的難題已經解決,你可以笑一下。”   “可是,” 我說,“那個好朋友大概會對我失望,認爲我不支持她。”   啓夫說:“是好朋友的話,就不會勉強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她應該尊重你的道德界限。”  我心裏想,話是這樣說,可是在現實中,人的關係往往比預想中複雜。我拿不準毓思會怎樣反應。我覺得跟她的關係已經不像從前。若果我現在拒絕她的要求,她會不會跟我更加疏遠?  啓夫輕聲問:“你能告訴我比較具體的情況嗎?”   我說:“我不能把別人的私事告訴你。”   啓夫點頭說:“我明白。”   我所明白到的卻是,沒有人能替我作出決定,因爲將來為這個決定負責任的人只有我一個。忠告歸忠告,承擔後果的人是我。這一點對我來說,像水晶一樣明澈清透。  啓夫用溫和眼神看我,說:“別為這種事情太過苦惱。”   我感受到他對我的那份關心,有一絲輕微感動。我說:“別擔心。我會懂得處理。”   他笑了笑,沒有再説下去。    希華回來後,柏倫只跟我通過一次電話。他跟我再次道歉,可是卻沒有正面承認失約的理由是因爲希華。我拿住話筒,心裏有一種失望的感覺。我忍不住透露:“我知道星期六晚上,你跟康阿姨到機場接希華。”  柏倫沉默一會,說:“對不起。”   我問:“你對我隱暪,是爲了什麽?”   柏倫說:“我害怕你會誤會。”   我淡淡說:“讓我這樣發現真相,我才會更加誤會。”   柏倫說:“佑茜,你真的對我那麽沒信心嗎?”   我反問:“我究竟要相信什麽?”   柏倫說:“相信我會好好整理跟希華的關係。”   我覺得他跟我說的話總是千篇一律,越發不耐煩起來,想也不想便抛出一句:“在整理好之前,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你需要的是時間與空間,對不對?我會支持你。” 然後二話不説便把電話掛上,跟著還索性把電話插頭也拔掉,免得給他糾纏的機會。  我坐在書桌面前,心裏有一種不快,仿佛被玩弄了似的。我跟舒柏倫究竟算是什麽關係?我們單獨見了好幾次面,然後他主動向我告白,說喜歡我。後來他還在我全無準備下吻了我。我把桌子的抽屜慢慢打開,從内裏拿出那個絲絨盒子。我把盒子打開,把他送給我的珍珠墜子拿出來放在手中。那珍珠泛著一種晶瑩純淨的光澤。我想起他當時對我說的話:“這珍珠是代表我的真心。” 可是他的真心究竟是什麽?是不是我所需要的?  我突然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完全沒有一個可以傾吐心事的對象。毓思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加上她正在戀愛,跟她談談男女之間的事情,本來是理所當然。可是現在我們關係有點僵,我不想要求她任何幫助。至於我母親,我們一向話不投機。再者,我亦沒可能讓她知道我背著希華跟她男朋友見面。剩下來跟我比較談得來的人只有啓夫。我不用跟他說,也大致知道他會有什麽意見。他這個人,對某些事情的想法是挺保守呆板的。  我是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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