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母親逼迫下，我換上裙子到康家去。到達康家的時候，替我們開門的是希華。她穿著深紫色連身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銀項鏈，吊著一個心型裝飾物。希華臉上化妝得宜，微笑招呼我們内進。母親拿著手中蛋糕，直接走入廚房找康阿姨去。　　留在客廳内只有我和希華。希華看著我，微微一笑說：“這次又要上來陪我們吃飯，你心裏大概不很情願吧。” 　　我不置可否。　　“書看完了沒有？” 她再自然不過詢問。　　我一時間不明所指，然後想起她回來的時候曾經送了一本書給我，於是回答：“噢，還沒看完。” 　　希華問：“是否覺得沒趣？” 　　我只好說：“也不是。只是對我來說，文學理論的書籍通常需有多點時間來消化。我比較喜歡看小説。” 　　希華點了點頭說：“將來畢業後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她問這種問題是真的因爲關心我，抑或只是要表現出她的優越情況，於是只淡淡回應：“不知道。我沒有怎樣想過。” 　　希華眉頭輕輕一蹙，說：“佑茜，你這種心態好像不太積極。” 　　我忍不住瞪她一眼說：“不是每一個人都想活得像你那樣。” 　　希華明顯嘆了口氣才說：“我不明白你爲什麽對我的態度這般不友善。我只不過是關心你而已。你不用表現得這麽激動。”　　我給她這樣說，又仿佛真的理虧了似的，心裏越發覺得煩躁。　　就在這時，康阿姨開始把餸菜從廚房内搬往飯廳裏。希華立刻從沙發上站起說：“媽，讓我來。” 　　康阿姨笑著搖頭。“不用。” 　　希華待要異議，門鈴卻響起來。我觀察到希華不自覺地整理一下頭髮衣服，然後踏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向大門走去。我趁機走進廚房，延遲跟舒柏倫見面的時刻。　　母親在廚房中正在盛飯。她看見我說：“希華的男朋友來了，是不是？快點把餘下的餸菜拿出去。”　　我點了點頭，照她的話去做。這天晚上，康阿姨竭盡所能，把自己所有拿手菜式能做的都做出來了。什麽清蒸石斑、糖醋咕嚕肉、白切雞、五香排骨、香芒炒蝦仁、中式牛肉絲、脆皮炸豆腐、西湖牛肉羹.... 五個人吃的一頓飯，卻弄了七菜一湯，康阿姨大概一整天在廚房裏忙個不亦樂乎。　　在飯廳裏我看到舒柏倫正在客廳跟康阿姨禮貌寒喧。這天晚上他身穿灰色西裝，配上深藍色領帶，手中拿著禮物，很慎重很正式拜會女朋友母親的那種樣子。他沒有看見我，只微笑禮貌跟康阿姨對話。希華站在他身旁，臉微仰著，專心摯意聆聽他説話，神情溫柔婉順。我禁不住在心内嘿笑一下。　　我走囘廚房，把母親盛好的飯碗放在一個盤子内再端進飯廳去。母親走在我身前，要去跟舒柏倫打招呼。我自顧自把該做的事情做妥，然後拿著空盤子走囘廚房去。過了一會，我深深呼吸一下，然後才走進飯廳。　　他們四個人在飯桌旁邊站著。母親看見我，連忙跟舒柏倫說：“這是我女兒佑茜，你們在機場裏已經見過。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她。”　　舒柏倫和我目光相接，微微一笑，仿佛沒有一絲意外，再自然不過說：“很高興再次跟你見面。” 　　我抿了抿嘴，算是對他笑過。　　康阿姨在旁熱情說：“坐下，坐下。大家快點坐下。”　　我看著舒柏倫紳士般替希華拉椅子，然後才在她身旁坐下來。康阿姨自然坐在舒柏倫身旁的位子，跟著便是我母親。我沒有選擇，只好坐在希華身旁。　　整頓飯的過程中，康阿姨一直笑不攏嘴。她看著舒柏倫時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一個岳母看著未來女婿的模樣。她不時為舒柏倫佈菜，嘴裏說的盡是些不著邊際的話。舒柏倫卻表現得很有内涵，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我不得不佩服他。要忍受與討好一個這麽乏味的未來岳母，真是一件無聊之極的事情。 　　母親間中插話，也不過是問問他在英國生活的瑣事。希華在適當時候加入話題，幫忙粉飾一下他們在英國的故事。我維持沉默，只聼不說，自顧自吃著我的飯。好幾次我抬頭，卻發覺舒柏倫在注視我。然而那只是瞬間一瞥。他的目光迅速轉移到適當的位置上去。　　我忍不住在心裏想，他究竟在做什麽？這天晚上，他答應來吃飯，難道不是在長輩面前承認跟希華的男女朋友關係？然而在這天下午，他卻對我坦白說明跟希華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問題。既然是這樣，他是不是應該先弄清楚自己的感受，然後才把大人們牽扯進去？ 　　飯後康阿姨希華舒柏倫三個人到客廳中繼續聊天。母親給我一個眼色，意思是叫我留下來幫助她把碗碟撤回廚房。　　我會意說：“我一個人整理便可以。你到客廳去吧。” 　　母親仿佛對我有所懷疑，問：“你一個人做得來嗎？”　　我嘆了口氣說：“我不是那麽沒用的人。” 　　母親看我一眼，沒說什麽，然後往客廳走去。　　我把碗碟曡起搬囘廚房裏。在廚房内，我打開水龍頭，有條理地開始洗擦工作。對於他們在客廳内正在談論什麽話題，我並不太感興趣。成年人跟成年人之間的所謂交談，很多時候都是不外如是的空洞對話而已，跟真心扯不上關係。有些時候是試探，有些時候是炫耀，有些時候是隱暪，聼著也只會覺得累。　　在我剛剛把碗碟抹乾放好，康阿姨突然在廚房中出現。她抓住我的手，大聲說：“哎呀，佑茜，你怎麽一個人躲在廚房洗碗？你這樣真令我覺得不好意思。”　　我只好安撫她說：“這沒什麽。” 　　康阿姨對我笑了笑，說：“謝謝你，佑茜。” 　　我點了點頭，微微牽動嘴角一下。康阿姨轉身打開冰箱，從内裏拿出母親買的蛋糕，然後跟我說：“佑茜，可否替我拿些碟子叉子到客廳去？ ” 　　我點頭，照她意思去做。　　在客廳中母親正在詢問舒柏倫關於他父母的狀況。舒柏倫說：“我父母在倫敦生活得很不錯。我母親的珠寶設計生意發展的尤其順利。她時常歐洲美洲到處飛。”　　母親問：“你是獨生兒子，父母有沒有反對你回來的決定？” 　　舒柏倫說：“我父母是很開通的人，他們十分尊重我的決定。” 　　康阿姨把蛋糕放在茶几上，插口問：“他們對希華的印象如何？喜不喜歡她？”　　希華眉頭一皺，說：“媽，不要問這種問題。” 　　舒柏倫微笑回答；“像希華這種優秀的女孩子，有什麽父母會不喜歡？” 　　希華笑説：“我可沒有你說的那樣好。”　　二人目光接觸，相視一笑，很有點打情罵俏的味道。我把碟子叉子放下，然後坐在離他們最遠的位置。看著這場面，我只覺得有種疑幻疑真的模糊，仿佛今天下午舒柏倫跟我說的那些話全是我腦中編造出來似的。他和希華看起來就像一雙感情融洽的情侶，沒半點不協調的感覺。　　吃完蛋糕、喝過茶，舒柏倫看了看手上腕表，説是時間告辭。他轉臉跟我母親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們回家。我有車子。” 　　康阿姨聼著，禁不住說：“回來這麽短時間，就已經賣了車子？” 　　舒柏倫點頭說：“有車子比較方便。況且，在外國住久了，對車子實在太過習慣依賴。”　　母親說：“要麻煩你送的話，真是不好意思。” 　　舒柏倫微笑說：“一點也不麻煩。宋伯母不用這麽客氣。” 　　康阿姨對舒柏倫這種體貼態度似乎十分滿意，眉開眼笑說：“那麽就麻煩你了，柏倫。” 　　我心裏卻昇起一種疑問。這是星期六晚上，時間才剛過九點鐘，他爲什麽不跟希華上街，卻巴巴要送我和母親回家？然而轉念一想，我幹嗎這麽多心？　　舒柏倫的車子停在希華家的街角。他替我們打開車門，讓媽進入後座，我只好選擇前面的位置。舒柏倫替我們把車門關好，然後也坐進司機位子。他跟我説：“請告訴我你們家的地址。” 　　我只好告訴他，然而心裏有點懷疑他是否知道該怎樣走。到底他囘來只是一段很短的時間，對街道大概還是不太熟識。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有遇上任何困難便把車子駛到我家。 　　母親從後座靠前，對舒柏倫說：“真是謝謝你了。” 　　舒柏倫客氣回答：“不謝。” 　　我從車廂走出來，等待母親完成她跟舒柏倫的對話。母親出來後，還不忘跟他揮手道別。當舒柏倫把車子駛開後，母親臉帶怒容對我說：“你怎麽這樣沒禮貌？整個晚上半句話也不跟人家說，在車裏也是啞巴似的。下車前更加連謝謝也不說一句。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態度？”　　我一怔，本能反應就是想否應。可是事實上我整晚大致上都是沉默，這指控我沒有替自己辯護的可能。然而我一向在交際場合中都不是多話的人，母親就算不接受也應該明白。至於沒有跟舒柏倫說謝，我承認那是我的過失。然而母親的態度也令我反感，我的臉禁不住緊繃起來。　　母親看見我的臉色，越發生氣。她熱熾熾抛出一句話：“你這個女兒，真是沒有一點能做好！”　　我覺得被侮辱了，心中有一種悲冷的不忿，輕輕地往下沉。進家後，我直接走回房間，不想跟她有更多接觸。我覺得母親的話實在太過份了。我有一種醒覺：無論如何，我是沒有能力讓母親對我感到滿意，因爲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是我的不足。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那樣。我只明白這是一種改變不了的現實。我閉上雙眼，把頭埋在手中，心内泛起一種欲哭無淚的極端寂寞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