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德二年的中京城里一派盛世安好的繁华景象。    伴随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当朝皇后伍氏为天子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这位小皇子的地位可谓矜贵之极。年轻的皇帝不是没有过皇子,但都夭折了,现下后宫中仅有两位公主。更何况,这是皇帝登基以来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出,自然非比寻常。    一时间举朝欢庆。    因着这位小皇子是随着天降瑞雪而生,群臣进言此乃天佑大赵之吉兆,所以皇帝赐名小皇子单名一个“佑”字,取昊天庇佑之意。又对皇后一族大加厚赏,伍皇后的父亲本就是当朝宰相,这样一来,伍家更是炙手可热、极尽荣宠,风头一时无两。单单每日里进出伍家恭贺送礼之人就能在门房处排起长队,伍相公也铺开流水席为这天家外孙的到来而大宴宾客,正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与之相对比的,早些年因为风疾退隐,颐养在家的前任宰相谌老相公府中就显得门庭冷落许多。    谌老相公近日里头风又犯了,已经几日没有出房门,歪在床榻上,早已没有了年轻时杀伐果断之气,看上去不过一个衰老的寻常老人。    他床榻前的小桌上散放着几封拆开的信。虽然说是信,却没有抬头落款,隐约只能看见是用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写就的,什么“火势凶猛,死伤岂止百数,群情汹涌,知州难辞其咎……”云云。    “益州来的信你怎么看?”因着尚在病中,谌老相公的话颇有些中气不足。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刘自明知州之位暂且无虞。”    回话的是在床前垂首而立的一位年轻男子。他的声音沉静如水,有一种远超他年纪的淡定。身形略有些瘦削,二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只那一管鼻子挺拔如峰,显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坚毅与英气。    这是谌老相公最小的儿子,谌一淮。    谌老相公略略点了点头,“不错,他命好,遇上皇后产子,伍家声势正隆,这个节骨眼上,官家对伍氏下不去手。刘自明背靠伍家这座大山,即使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言官弹劾,也掀不起大案。”    “可他活不过明年。”    “哦?清晏何出此言?”谌老相公有心想考问下小儿子,故意问道。    “伍氏一门出了一个宰相,一个皇后,嫡出三子皆封公赏爵,朝廷内外亲眷门生无数,现下又添了一个皇子外孙,放眼天下,荣宠无人能敌。刘自明庸才耳,若非与伍家攀上亲,哪里能在益州城坐得这般安稳?”    “如你所说,刘自明与伍家攀亲,正是给自己贴了一道保命符,又如何会活不过明年?”    “父亲,官家继位两年了。若之前因着初登大宝朝局不稳,对伍氏多有依仗。但两年了,足够官家站稳脚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谓盛极而衰,伍家到此时已然是到了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地步。除了在伍相公身故后谥个“文忠”、“文正”之外还剩什么?皇子瓜熟蒂落,表面上增加了伍家的分量,但实际上却加重了官家动手的决心。而伍相公还不知收敛,大肆庆祝。一个挟皇子而重的外戚与权臣,刘自明将宝压在他们身上,实在太过愚蠢。”    谌老相公赞许的一笑,旋即又有些惋惜的说道,“官家有心要收拾伍家,本来益州这把火正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刘自明胆大妄为,几百人的死伤都还敢卖力掩盖,只上报死了二十七人,真真是找死。以此为由推波助澜,顺理成章将火引到伍成仁身上,遂了官家的意,也尽了我们谌家的忠。可惜,伍后肚皮争气,今冬伍氏可高枕矣。”    “父亲勿需可惜,以清晏之愚见,刘自明这蠢材明年仍可做引,为官家清扫时局做祭。”    “你何以觉得这引子不是出在京中,却仍是自益州始?”    谌一淮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说道,“其一,刘自明经大火一役仍能安好无恙,以此人之庸、贪、蠢,自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为了讨好官家、粉饰太平、增加政绩,兼且自己敛财,恐怕会在赋税上供上动脑筋。极有可能上奏言蜀地富庶,可增加铜钱上供比例。益州钱事早就紊乱不堪,民不堪其扰,若是再增加铜钱上供比例,定然民怨沸腾,引起大乱。当然,若是此人蠢到想不到在铜钱上供上做文章,我们的人也可以设法令他想起。清晏有把握,此一乱将堪比大火。    其二,蜀中本是天府之国,可因着钱制掣肘,乱象丛生。拿下刘自明,不仅可将祸水引向伍相公,正好也是一个理顺益州政事的大好契机。西戎这几年蠢蠢欲动,虽然不过只是癣疥之疾而无心腹之患,但早晚必有一战。而川蜀与之相邻,又沃野千里,粮草丰茂,异时必为后方依仗。若然不稳,如何行事?官家早在伏居东宫时就属意整肃益州,出手只是迟早之事。由益州始,亦正和官家之意。    其三,刘自明虽则靠了伍相公,但在伍党中并非核心,由边缘外围杀起,伍相公不会拼死护他。可等到局势发展到伍氏切身相关时,怕早已救之晚矣。父亲平日教我下棋,自小目占角起,而非第一子就落在天元上,不正是此理吗?”    谌老相公听罢老怀大慰,不禁说道,“清晏,众子之中,你最肖我,待我百年以后,谌家就靠你了。”    “父亲正是老当益壮之时,何必轻言百年?儿子要向您学的地方还太多。”谌一淮帮父亲掖了掖被角,轻声安慰道。    谌老相公这病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总不过是拖得一年是一年,能为子孙多筹谋几分就几分。    多提这幅病躯亦无益,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他有意同小儿子聊些轻松的话。    “敏达信中说起益州铜铁钱黑市里有个唤作许三的小娘子,亦颇有些意思。益州自古惯出奇女子,先秦的琴氏太傅,汉时的卓氏文君,都非凡品。不知这许氏又是何模样。”    “不过区区一黑市小角色而已,能否在金杏楼站稳脚跟尚是未知之数。何值父亲提起。”    “那你又为何吩咐敏达继续查探她呢?”谌老相公调笑道。    “此人行事、来历皆诡奇,异日不定能在益州铜铁钱黑市上兴风作浪,或许还能为我所用,多下一子闲棋并无坏处。”    “清晏,你就不因她仅是一小娘子而好奇吗?”    “清晏眼中并无男女之别,只有此人能为大事助力与否之分。”    谌老相公摇了摇头,“你啊,老气横秋,自律太过,哪里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为父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窑子里的常客,哪有男儿不好女色的。都怪当年为了你的前程,不让你尚公主,耽误了你的婚事。看来是要尽快予你娶妻了。”    谌一淮却不动容,“这朝局将要大变,此时娶妻难免牵一发动全身,既不能为伍家所趁,亦不能联姻结党,打草惊蛇。还是等局势大定之后再说吧。儿子房中自有通房丫头,父亲不必担心。”    这一番话,虽是说的男女之事,却理智得不带半分感情,明明说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也置身事外般的只为政局考量。    谌老相公听了一时也不知该为这个儿子骄傲还是担忧了。    他到底还是在病中,精神不济,勉力与儿子交谈良久,实在已然有些力尽。    谌一淮亦不再多言,又服侍完老父用完汤药,退出房去。    **    而此时,在大赵帝国的西南腹地益州城中,知州刘自明还沾沾自喜的以为大火的风波已过,自己稳坐官位,天下太平。益州铜铁钱黑市亦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许三终于获得了金杏楼大老板义哥的继续支持。    她和中京城中的谌一淮一样,耐心的在等待一个机会,于无声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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