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歌端正身姿,正色道:“世间事说穿了,不过是多则贱,少则贵。铜钱与铁钱的比价亦不外如是。虽则因着国朝的铜钱禁令,川内的铜钱几乎是只出不进越来越少,而反观铁钱却越铸越多,令得铜钱益贵,铁钱益贱。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某些时日里,铜钱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多出一些,平价一些。反之铁钱亦然。比如泰兴十六年,琼州监停铸铁钱一年,铁钱就贵了许多。又比如平日里,国朝放饷的时候,因着朝廷老爷们的俸禄全是铜钱,他们都会拿了来换成铁钱,这时铜钱价格就会平抑一些。所以,要判准开价,只要盯着什么时候市面上铁钱会多些,什么时候铜钱又会多些即可。”    这一番话说的都是寻常道理,大而空,大老板做这黑市铜铁钱兑换的生意十几年了,如何不清楚其中关节所在。    当下他不置可否,只一边大嚼一边示意笑歌继续。    笑歌又道,“许三第一次预判准确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节不过普通日子,无甚大事发生,所以金杏酒楼里的生意也颇为清淡。但有一日在绣坊里,我突然发现通判府里送过来较平日为多的活计。本来绣坊里的生意繁多,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事,但我却思量,眼前并非有什么节庆,通判家也没听说有什么喜事,为何突然做这么多绣工?当时我就上了心,特意去打探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是朝廷新开了恩泽,赏了蜀地大小官员钱财。通判府的当家娘子最是个爱美的了,手头一宽裕就给绣坊多下了单子。这既然发了赏钱,市面上铜钱就会多,多者贱,贱则价平。只不过因着当时不是平日里一贯发放俸禄的日子,所以许多炒卖客都未来得及知晓,许三我才钻了个空子说准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要简单得多了,每年这个时节陈麻子商队都会入川,他们家是益州城里铜钱供应的大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是以每到这时节铁钱或多或少都会开涨。”    大老板奇道:“既然你也认为陈麻子商队来了铁钱会涨,铜钱会跌,他们前日就陆续到了,而且这次的队伍还较上年庞大。为何你却反而预测今日开价铜钱大涨呢?”    “因为我特意去驿站数了他们的马驴数量,又去草料店加以印证。这铜钱重,用人力长途背运不划算,得用牲口驮运,可这次陈麻子商队来的人虽多,马驴却比上年少,这说明他们带的其他正经货物比铜钱多。铜钱数肯定没有大家之前想象中那样多。既然预期落空,那么今日开价铜钱必涨。”    “你说得这些都很不错,难得年轻人能想得到,又这般下功夫。”到这里大老板才点了点头,赞许道。    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手中银筷一放,胖胖的身躯陡然向前倾了倾,气势煞是逼人,“只是这些人的铜钱大多是直接卖到我手上的,我们金杏下面也耳目众多,有什么消息我一定比你先知道。所以你那预测开价的本事到我手头却也无甚大用,因为每日里的价格就是我定的!三娘子你说也是不是?”    “当然不是,我有用,很有用!今日我一无所有就能做到这田地,若是能借助义哥您手中的人力物力难道不能做得更多更好?我能帮您比以前多赚数倍!我能帮您在三年之内,碾压同熙楼、对红门,让他们破产关门,让金杏垄断整个益州,乃至全川的铜钱黑市!”    这番话说得没有一点犹豫,霸气十足,颇有兵戈铮铮之声。饶是大老板见惯江湖上各式人物,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见到一个小娘子发出这般豪气干云之语。    义哥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他也被感染了两分。    其实听这许三娘子一路解说下来,他也觉得她确是有几分能耐的,只是这最后几句却难免还是犯了年轻人常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同熙楼与对红门都已经在益州开立十数年了,都是老资格的兑换铺了,金杏与他们竞争缠斗多年,虽然近几年略占上风,但要说把他们全灭了,何况仅仅是在三年之内,这也未免太过夸张。    可罢了,谁不曾年轻过呢?他后生时亦曾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明日提刀上马就能横扫万军。    义哥笑言,“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是好的,只是话却没必要说得太满。”    笑歌也不与他争辩,反正这话七分认真,三分夸大,权作震慑大老板之用。她早想好了,不发诡奇之语,怎么能令大老板印象深刻呢?    她当下只问,“义哥,我已说了这许多,想必您心中早有决断,不知是否能给我许三一个机会,效力于您?”    “小娘子真是个直肠子急性子的人。哈哈哈,”大老板招牌似的哈哈大笑又再次出现,“不过义哥我亦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好,阿诚,一阵你让账房拿两百贯铁钱给许三娘子,就当做她进得我金杏门来成为我们兄弟的见面礼。哟,不对,许三娘子是女子,不是兄弟,应是兄妹,对,兄妹!三娘子,万望你笑纳。”    笑歌听罢,简直要乐得飞起来,终于,快半年了,她在这古代总算走出了第一步了!终于傍上了大金主,有机会大展拳脚了!    这可比当年她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时要开心太多太多了。    她极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尽量有礼有节的向大老板道了谢,“许三感谢义哥知遇之恩,以后定当肝脑涂地,尽心回报!”    然而和蔼可亲的义哥只挥了挥他的胖手,说,“好啦好啦,这些虚文我都听多了,不用再多你一个了。”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是了,这一早上都是我在问你,三娘子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笑歌侧着头想了想,还真有,她问出早前心中一直的疑问,“义哥,您为何非要等到我算准了六七回之后才来找我呢?是因为我表现还不够突出,还是顾忌我是女儿身?或者,是故意吊着我,想措措我的锐气?”    义哥听了,哈哈大笑,“小娘子你想多啦,实在只是因为我上月有些杂事去了外地处理,前几日方才回返益州。头先我说久仰大名可不是客套话,在路上我就听闻我不在的日子里金杏楼里竟出了个了不得的活神仙,铁口直断,回回不落空,所以你看,这不,一回来不就先把你请上来了吗?”    笑歌恍然大悟,真是人力计算再过精妙都很难算无遗策,她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原因竟是这般简单,仅仅是因为这大老板不在益州,她最想要的观众根本就没有看到她的表演,所以才一直空等待。    等等,那今日早间呢?笑歌忽然又想到,于是再问:“可今晨大老板你为何仍是让我在楼下等待良久,最后都到我走出酒楼,才叫小冬哥半途中把我追回呢?”    义哥抚掌大笑,“哈哈,那是因为我早上睡过头了。”    这更是笑歌再也想象不到的答案,顿时头上三根黑线都出来了。    世间事有时就是常以如此荒诞不经的面目出来玩弄聪明人,谁叫他们想太多呢?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也。    不过至此,这一场“面试”也算是圆满成功。    **    等笑歌欢欢喜喜的领着她的两百贯“入职花红”走后,“面试官”义哥和他的“助理”开始讨论起这位“新入职的员工”。    “阿诚,这许三娘子你怎么看?”    “长得还可以,就是那面皮子黑了点,还有太干瘦了,估计抱起来也硌人。”    义哥一拍桌子,环着一圈一圈肥肉的脖子一拧,“我是问你这个吗?”    大老板发威,阿诚也不害怕,因为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阿诚不以为意的撇嘴一笑,然后言简意赅的正经下了个结论:“精明!这婆娘真他妈精明!”    “不错,正是个难得精明的人。不过这娘子精明在面上。这种人不怕,怕就怕精明在心里那种。”    义哥点头下完结论,又顺着阿诚的话说,“说起来是黑了点。”    “对吧?老子就说吧,还是要像小翠那种才好,那一身跟豆腐似的,又白又嫩。”    “你们这些后生仔,没经验了不是吧?黑也有好的,想我以前有个婆娘,虽然是黑,但那皮子滑溜得啊,没话说。光白又有屁用啊,吹了灯你能看见几多,滑才是要紧的。”    “反正老子就喜欢白的,白日里看起起来也欢喜。”    “榆木脑袋!”义哥骂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同这小子讨论了半天妇人?完全被带偏了嘛。    他收敛一点坐好,为今日的“招聘”工作做了一个总结陈词,“想义哥我混道上这么多年,后院婆娘收得多了,前台倒还真没收过女将。不过也无所谓了,金杏楼养她一个干巴巴的小娘子也花不了几个钱,这娘子口气倒是大,先留着看看能翻出点什么新鲜花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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