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初留法四年后归国后,便收到了宁州师范学堂的聘书。    千年古城宁阳城乃是宁州的省城,而宁州师范坐落在宁阳城的妙岩峰下,佳木葱茏,新舍林立,又透股渊远流长的文化气韵。沈涵初一踏入这里,便喜欢上了这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同在妙岩峰下的还有另一座学校——素有宁州千年学府之称的宁华大学。这两所学校对街相望,校长也都是交情匪浅的老同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一日,两位老校长在一起喝茶,一位一拍脑袋,说这国之教育,应当是要普及大众,宁阳城里这样多的工农,何不由我两校联合,办所工农夜校。另一位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便拍手应和。    两位校长雷厉风行,说办便办。这工农夜校由两校合力出资,共同招生。两所学校各派了老师去给工人们上课。沈涵初年纪轻,资格新,当然在入选范围内。一周内,有三天是轮到她的班,和她一起的,还有同一个教员室的夏中昱。    上课的地点是在长兴街的一座废弃工厂改造的教室里,房屋还在修葺中,黑砖瓦上长着野草,脱落的□□墙,临时拼凑的破桌椅,什么样式的都有,一块块木黑板倒是新刷的,黑亮的油漆,散着一股浓重的味道。沈涵初觉得很刺鼻,夏中昱却精神十足地说:“这是知识的芳香!”    她第一次见到楚劭南时,她和夏中昱正站在工厂的教室门外。远远地,她便瞧见院子里一群工人围着一个青年提问题,那人穿着一套云雀灰的纺绸西装,清俊儒雅,有一双澄清而坚毅的眼睛,对着工人们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渐渐地,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索性爬到一张朱漆斑驳的小方桌上,口若悬河,慷慨激昂,说到动情处还振臂高呼,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演讲会。围着他的人,一个个着了魔似地,拼命地鼓起掌来,喊破了喉咙,完全和他同喜同忧。    沈涵初在不远处看着,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这个空间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周围的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影子。这个看上去俊逸儒秀的西装少年,居然有这样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感。    夏中昱在一旁叹了口气道:“哎,这家伙,又来了……”听上去很无奈,可语气里明明透着钦佩和隐隐的兴奋。    不等沈涵初问,他便又道:“他就这样,兴致来了就什么也不顾了。四处煽动民众,滋扰生事,早晚会被谭督军抓起来投到监狱去,呵呵。”    他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当玩笑来说。    沈涵初便问道:“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简直是像个落地的柿子——熟烂了!”夏中昱说完,又顾自笑了起来。他是个喜欢幽默的人,说话时也总想幽默一把,可总是不尽人意。当然,他自己没发觉。    后来她知道,那个西装少年叫楚劭南,和夏中昱十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宁华大学派来上课的老师,和他们一起授课的,还有一个叫葛慧因的女老师,是夏中昱的恋人,方圆脸儿,修眉润目,剪着一头倒卷荷叶式的短发,很是新潮。    由于夏中昱的关系,沈涵初渐渐地也与他们来往。时间一久,他们四人便像一个小团体似的常在一处活动。他们的学校又离得近,各自下课后,总在一起吃饭。    这条路上的有一家叫明味斋的餐馆,远近闻名。若是学校放课放得早,他们四人就聚在那里吃晚饭。明味斋最出名的就是烤烧鹅,四人经常会点这道菜,那烧鹅片成整整齐齐的一圈,洒上葱花儿,伴着甜酱,黄灿灿的很是诱人。若是时间紧,他们便只在街头买个烤番薯当一餐,直接赶去工人夜校。冬日里,那烤番薯捂在手里暖暖的,一掰开,黄灿灿的,热气袅袅中冒着扑鼻的香气。多年后,沈涵初想起来,依然能忆起那股香气。    夏中昱,楚劭南,葛慧因本来就是极熟的,在一起时或相互玩笑,或分析时事,或探讨学问,总有说不完的话,总之是热闹极了。而沈涵初因为是个安静惯了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她虽沉默着,可那沉默里带着种快乐。她喜欢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仿佛只要置身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里,便能沾染上几分对生活的热情。    一个人说起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总会想到自己的童年。可因着父母的轻视,姨娘的虐待,她的童年过得很不快乐。到了学生时代,她为了逃离家庭发奋读书,苦于学问,也谈不上什么快乐;留学那几年虽然自由了,但又有一份飘零孤独之感。因而她现在回想这二十年来,竟只有这段时光是愉快的。    这日,楚劭南和夏中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辆脚踏车,按着铃一路骑了来上课。工人夜校放学后,夏中昱把葛慧因往车前的横杠上一放,准备载她回去。他想到沈涵初,觉得让她一独自坐黄包车回去,似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这个小团体以外,因而对楚劭南说:“劭南,你载一下涵初吧。”    沈涵初想到慧因在横杠上坐着,几乎是在中昱怀里的情景,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叫黄包车就可以了。”    “欸?那怎么行,我们四个,向来是一起的。”夏中昱把车铃按得叮咚响,仿佛是在对她发号施令。    她正想继续推辞,却见楚劭南转身往车后座一拍,笑道:“中昱说得对,你快坐上来吧!”    沈涵初一愣,心里倒是扑哧一笑,那笑有一种自嘲的意味在里面,当然,脸上是没显现出来。虽然只是坐在车后座上,她仍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我还是叫黄包车吧。”    中昱却嗤道:“涵初啊,亏你还是留过洋的,怎么这样忸怩起来。你再不上车,我可要不高兴了。”    沈涵初有些哭笑不得,再推辞倒真显得她不够落落大方。她便走到楚劭南的自行车边,侧坐到车后座上,楚劭南见她坐稳了,一踩脚踏板,车轮转动的一刹那,整辆车子几乎要向□□倒,沈涵初的心啪地一下提得老高,以为自行车是要翻了,下意识地抱紧了他,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那呼声刚落,却又见车子轻灵地向右一转,稳稳当当地前进了。    她这一叫,除了自己惊魂未定,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夏中昱朝着她道:“我原以为你是不好意思,原来是因为胆小啊!”    沈涵初因自己刚刚的失态,本就尴尬,被中昱这样一说,更是红了脸。慧因见状便拍打了一下中昱,一面对她道:“他这个人呀,就坏在一张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楚劭南“哗哒哗哒”踩着脚踏板,笑着问:“沈小姐以前没骑过脚踏车?”    她“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她怀疑只有自己听到。不过楚劭南还是听到了,他接着说:“你放心吧,我的车技可好了,我原来可是一前一后载过两个人,照样骑得稳稳当当!”    她又“嗯”了一声,这一回倒是应得很响亮,仿佛很相信他似的。心里却在想,他载过两个人,那坐他车前横杠上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道路两旁的屋舍树木缓缓地向后退去,夜风携着几分清凉的月色裹挟在她周围。今夜的月,像盛开的玫瑰般,有种温馨浪漫的光晕。她的手里,还捏着他的衣服,他今天穿了件藏蓝色的格子薄呢的西服,那衣料捏在手中有种沙软的感觉。沈涵初微微一抬头,看见月光下他背部的线条显得特别的柔和。他们虽然常在一处,但只是间接地说过几句话,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接触,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洋胰子的味道,清清爽爽地很好闻。不过她对他依旧没什么更深入的认识,只是笼统地觉得他很好。    到了三坡路口,夏中昱便要和他们分开骑了。沈涵初住的白马巷,和楚劭南住的东长街倒是同一个方向。夏中昱朝楚劭南喊道:“卲南,涵初就拜托你了。”他说这话时,为了显示他的骑车的技术,放开了两只手向他们说道别,吓得慧因赶紧捏住车龙头,一面叫唤着他不要命啦。那车歪歪扭扭地摇晃了一阵,又稳当了,笔直地前进着。沈涵初和楚劭南在一旁看得笑不可仰。    待他们骑远后,楚劭南扭头问道:“沈小姐住哪里?我先载你回去。”他因刚刚和中昱他们道别,将脚踏车停在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下。    沈涵初笑着摇摇头:“这地段已经很热闹了,我叫黄包车就行。”    “都骑到这里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况且中昱再三交代过的,他明天要是知道我把你半路丢下了,还不得骂我。”    恰巧这时一辆黄包车经过,沈涵初赶紧唤住车夫。车夫停了车,悬在车顶的一盏煤油灯晃荡晃荡摆着,发出一连串的嘎吱声。她转身对楚劭南说:“时候也不早了,趁沿街的铺子还亮着,你赶紧骑回家吧,等会儿路一暗就不好骑了。”说着,蹬蹬地向黄包车跑去,那路面不怎么平整,她穿着高跟皮鞋,跑得有些磕磕绊绊。跑至车前时,忽然转身对他灿然一笑,随即喊道:“你看,这样就算是我丢下你啦!”    灯光下,她细条条儿的身子在地上投下青郁郁的阴影,她的影子也是纤弱的,隐在黑发里的一对珍珠耳环,隐隐流转着淡淡的珠光。    楚劭南倒是一怔,他们这段时间虽然常在一处,可印象中她总是沉默居多。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俏皮的神态,这也是他第一次仔细瞧她,她脸蛋尖尖,眉目细细,秀挺的鼻子,处处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一笑起来,双颊便现出两个梨涡。    他一出神,愣愣地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感到头顶一阵发凉,似乎有雨滴下来,抬头一看,并没下雨,原来是杨树叶子上的积水被风吹了下来。那黄包车已经拉远了,他便拨开了车摆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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