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画……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彭婉叶沉吟半晌,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一直都知道,病区里的人是怎么讨论他的。    印象中,自那天凌晨在游戏室短暂模糊的初见,再次见面是翌日,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终日游荡,袋装的麦芽色营养液几乎不离嘴,有时会揣着兜半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看天花板,咬着营养液的吸嘴,目光空洞的发呆。    有时则靠在角落,歪着脑袋看院长的小孩儿蹲在地上玩扑克。  ……    他总是在揣兜,手不怎么拿出来,看外表轮廓似乎是握着拳头的。  营养液的吸嘴设计很人性化,每次食用都费不着手,只要起开盖子,就可以叼着一角。    院长的小孩儿好似非常喜欢他,总是跟在他的附近。    天秋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比一般病人要繁忙,总是有护工进来唤他名字,“走了,体检时间到。”  “走了,你够时间做行为治疗。”  “放松治疗时间到了。”  “个人session。”  “林医生找你。”  ……    每到这时,那小孩儿都会坐在开放式病区门口,眼巴巴的等着他回来。  天秋走的时候,在门口穿羽绒衣,会哭笑不得看着那半人高都不到的小屁孩。    有一次,天秋冒着风雪从体检地点回来,身上的寒气未退,那小孩儿就奔过来抱他的大腿,护工连忙跑过来把他扯开,担心小孩子感冒。    天秋也连忙退后,皱着眉,眼神复杂的观察他。  也是那天傍晚的加餐时间,天秋喝着小米粥,漫不经心的说:“你是不是傻。”    说着,又有点发愁。    *    那以后,直到有一天,林良说:你这样的想法不对。  不对吗?    他接触过各色各样的,和自己同样病症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着思维奔逸的一面,世界也大多都是阴暗面,饱含着血腥,也有少许的被害妄想倾向。    他有病,他一直知道。  可就病人来说,他的想法哪里不对?    他就是病人,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对的。  是林良的不对。林良应该说:你病了,正常人不会这么想,你要改。    看到林良一刹那的怔忡,他开始后悔这么说话,过于咬文嚼字,爱捉字眼的人都是不讨喜的,怪不得人们都渐渐的受不了他。  如果是他站在朋友的出发点,他也不爱这样性格的自己。    能不麻烦别人吗?自己想不开就死了呗,为什么活着给人添麻烦呢?  他这么想着,渡过煎熬的抑郁期。    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会画一些简洁明了的水彩画,把看到的世界用色彩分明的颜色记录下来给林良也看一看,尽管有一部分仍逃不开抑郁。    通往人间的道路满是荆棘与沼泽,半路白骨钻出黄土。  可他还是有救的,他总能爬上人间一趟。    彭婉叶用食指轻点他在桌上半握紧的拳头。  天秋一顿,回过神,微微衔起笑,带着歉意道:“走神了。”  “没关系。”  她声线很冷艳,疏离,如同她这个人。    天秋到柜台多要三杯红茶,他迫切需要水的救援,把不适感冲走。  彭婉叶看起来有些担心,光明正大的打量他,待他回到座位上,眉心都拧起来,“是吃药后不舒服吗?”    由始至终她都没看出来他得的是什么病,对于精神学上的门外汉来说,三年时间都关在封闭式病区,这本身就已足够让人惊叹。鬼知道他们服用的药物到底有什么副作用。    他锁紧眉,小幅度的摇摇头,半晌,胸闷的压抑感逐渐消失。    天秋平整的嘴角微扯,他就知道还没彻底回到平常期,否则平时的他说话的欲望不会那么强烈。  他迫切想要跟她分享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故事。    天秋双眸失焦,深深盯着虚空在想着什么,心底字斟句酌后,他嗯一声:“是不舒服,你知道的吧,我以前是弹钢琴的。”  当然知道,病区里太多事情被禁止,只有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他静了静,又不想说了,双手揉了一把脸,“真实的惨。”    彭婉叶倒是理解,以前不知道为什么大多重症病人都跟行尸走肉似得,现在明白了,因为药物的副作用。  天秋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的天才时期,就算是病痊愈,也再没有这个希望。  钢琴对手指的灵活度要求太高,就算是能弹,弹的曲子也上不了大台面。  ……  该重新拾起摄影机了,她想。    无论拍些什么都好,就算遇到瓶颈,也不该放弃挚爱。  她默然注视着背包,里头有一台康柏。    那辆SUV后尾箱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头装着各种摄像器材,有小型的,也有巨型的,她下车时随手塞了一个微型的进包里,不由得笑了一下,这破习惯……    “笑什么?”  彭婉叶摇摇头。    天秋皱着眉,他思维转的极快,能预想到下一秒她接近哭出来了。  可她没有,她只是情绪格外低落。    她吸了吸鼻子,说:“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天秋没吭声。  沉默两分钟,她已然恢复正常,“其实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从前的一些事儿了。”    他缓缓哦一声,“看起来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彭婉叶掀起眼皮,直勾勾的盯着他:“我能跟你说说吗?”    两人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诉说的程度,所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逾矩的说一些尴尬的事情,更多的只是分享一些小趣事。    相比起来,她想说的话就太沉重了。  可她不吐不快。  彭婉叶抓了抓发尾,有点烦躁,对着一个弟弟说这些事就太矫情了,干脆憋着吧。她想。    天秋倒无所谓,他只是问了一句:“个人session上都没说过的吗?”  彭婉叶一怔,摇摇头。  他来了兴趣,“那你说吧,但有个前提是,我没法给任何意见,你明白的。”    她自然明白,彭婉叶还有点纠结。  虽然她也不需要外人的意见,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任何人的意见在她情绪上涌时都会变得虚无。  可开口说一大段话,没有相应的意见反馈,她也懒得说了。  说白了,她是想听对方给反馈的,可她又不需要外人的反馈。    彭婉叶耸拉一下眼皮,这小鬼在怂恿着她赶紧开口。  ——好吧。    她缓缓长出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我硕士毕业后的一段日子。我读书读的早,工作也特别早,大二就开始实习期,大三就是一名摄影师,参与过几部电影,业余编剧。毕业后回国来,托家里人的福开了独立的工作室,工作上特别顺利,一路顺风顺水,没出过任何差错。”    “因为太顺利了,所以我开始考研,重新回到校园,工作学业两不误。但突然有一天,我开始变得奇怪,我以为是我每一件事都做的太成功了才感到孤单,于是我计划着短期旅游散心,顺便把摄影作业给做了。然而没用,甚至每况愈下。重新回到家里,我开始变得不愿出门,不愿和人交流,不愿说话,不愿吃饭……”    天秋心里一咯噔,原来她是那段时期出的问题,怪不得家教面试后就没了消息。    “做什么都很艰难啊,起床艰难,出门也很艰难,每天饿的狠了才爬起来吃一碗面喝两杯水,续命。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一开始我认为这很简单啊,然而到了第二天要出门的时候,我就开始磨蹭,有点焦躁。后来就演变成,每天出门的前一天晚上,我会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出门又不会死对不对?大家都这样啊,朝九晚五的,不出门你迟早会被饿死。”    她盯着台面上热气腾腾的红茶白烟,叙述的非常安静,平静的崩溃着,又仿佛对一切事物都麻木了,病魔夺走了她的活力,像是智能的核心被窃取,无法自主操控情绪的空壳机器人。    “你能想象吗,我曾经是一个周游世界各地的摄影师。而现在,仅仅只是为一次出门,去超市,去见朋友,去工作室签个字……只要决定第二天出门,我就要在前一晚做好心理建设,这就更加糟糕了,我根本忽略不了第二天要出门的事实,我会心跳加速,坐立不安,完全睡不着,然后不得不吃安眠药。”    天秋一双漂亮的眼眸不安的看着她,脸上却是平静的,他感觉不到她的难过,只能理智清晰的看着她陷进悲伤的情绪当中。    “一开始是一粒,然后是两粒,然后三粒,不管用了,我又去看医生,换处方药,出门当天我醒过来躺在床上对自己打气:没关系的,很简单的,只要起床了你就一定可以的。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不会。”    说完长长的一大段话,她又感到好笑。    “你知不知道几年前的网络上有句玩笑话叫药不能停。”    “这句话再也不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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