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

在那个静谧的清晨，我看见自己独自漂浮在无涯的世界中，那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只有一片混沌包围着我，我像鱼一般摆动着身体四处游走，只觉得格外安稳和舒适。可忽然间我的脚下出现了无数火团，那些火团逐渐扩大，直到最后连成了一片火海。我无处可逃，烈火烧灼的剧痛清晰的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头顶。我拼命扭动着身体进行徒劳的抵抗，可深入骨髓的绝望终于让我在火中大喊一声：“孔雀！”随后醒转过来。　　伴随着淡淡的花草清香，一只白色的大翅膀出现在我眼前，翅膀的羽毛如霜如雾，或许是我见过的最为纯粹的白，它将我从头到脚覆盖起来，让我全身毛骨悚然的回忆起梦中的情景。追着头顶的一丝亮光，我迅速掀开盖在身上的翅膀爬了出来，倚靠在旁边的一颗大树上惊魂未定的喘气。　　翅膀的主人被我惊醒，忽然手脚并用颇为狼狈的爬到我的身边，我心里发麻，本能的向后退却。她望着我，眼神关切的向我摇了摇头。我看着她的模样，顿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立在原地思索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紧闭双眼坐到她的面前。　　妖怪抬手覆上我的额头。我慢慢睁开双眼，看见自己的脸正倒映在她的眼眸中，仿佛浸在一汪温润清亮的泉水里。我忽然想起那个梦，原来这就是我在梦中见过的那双眼睛。我恍然大悟的问道：“电梯失事那次也是你救了我？”妖怪没有说话，微微颤抖的手垂了下来，脑袋虚弱无力的靠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本以为自己会惊恐畏惧甚至落荒而逃，可事实却是我无法控制的抱住了妖怪。一片树叶乘着山风悄悄拂过她的长发，雪白的大翅膀安静的盖住了她的身体，树木藤蔓在野蛮生长，鸟儿在歌颂阳光，这是我的完美世界。　　静静的待了一会儿，我忽然好奇心大起，想摸摸她的羽毛。谁知还未触到，那些白羽便如有感应一般在风中遽然直立，妖怪抖动了一下身体，慢慢站了起来。我走到妖怪面前，睁大了眼睛向她的翅膀伸出手去。妖怪先是疑惑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在我面前轻轻展开了双翼。　　长着翅膀的妖怪在天地间飘然若仙，我的脑海里顿时蹦出了各种和天使有关的神话。以致我情不自禁的说道：“我的天，这可老值钱了。”　　妖怪歪了歪脑袋，将翅膀伸到我的眼前，问道：“你不害怕了？”　　我抓了抓头发说：“丑的才害怕呢，好看的么……”我看了看妖怪，嘀咕道：“还能忍一会儿。”想了想又问道：“你的伤就好了么？”　　“离咒的威力也不过是当时的那一会儿罢了，大鹏伤的比我重得多了，一时半会儿可好不了。”妖怪向四周望了一下说：“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我也疑惑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妖怪开始缓缓扇动翅膀，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准备转身逃跑。可刚刚跨出半步，妖怪就飞过来顺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大喊道：“嘿，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结果这个大翅膀怪物置若罔闻，我只能毫无尊严的被揪住衣襟与她随风飞去。　　不知飞了多久，眼前渐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山峰，峰顶晶莹洁白，似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雪线之下一片绿意，又有或红或黄的色彩点缀其中。我正看得入神，妖怪却在我的上方越飞越低，眼见一颗开满繁花的大树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得紧张的大喊：“飞高点！要撞树上了！”谁知妖怪飞到树顶手一松，我便直直跌落在大树那如云的花枝里。白色的花瓣在我眼前轻舞，又姿态翩跹的飘落到树旁的一潭清泉中。　　妖怪扔下我后，绕着大树盘旋一周，随后稳稳落在我身旁的树枝上。我感觉到树枝在微微颤动，不由得紧张的抓住旁边的树干。妖怪看了看周围，对我说：“这里就安全了。”随后扑扇翅膀，身姿优美的向地面俯冲而下。　　我从团团的花枝间向她望去，却见她落在泉水旁的大石头上，随后又藏起大翅膀，褪去身上的衣物后慢慢步入清泉之中。我见她毫无寻常女人的羞涩自持，居然毫不避讳的当着男人的面洗澡，不由得老脸一红心跳如鼓，摇摇头枕着双手躺在树上，一面听着水声一面想着心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漫天星斗伴着一轮圆月，让人不禁想起童年时明澈沉净的夜空。那些星星仿佛长出了光的绒毛，在广袤无垠的黑色大海中游弋玩耍，与我时而遥远时而亲近。我慢慢将手举到眼前，看着星星从指间滑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我想，应该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她的儿子正在捞星星呢。我想到这里，竟然快乐的笑出声来。　　正惬意自在之际，忽听得哗啦啦一阵响，指缝间忽然出现一只倒着的人头。我吓得一声惊呼立起身来，才发现原来是妖怪倒吊在上方的树枝上，正交叉着双手一脸严肃的观察我。我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道：“别来吓人好么？你又不是蝙蝠。”　　妖怪轻轻扑扇翅膀，一个漂亮的回旋盈盈落在我面前。她问道：“沈致，你饿了么？”　　经她这么一问，我才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东西。当下举目四望，发现触目之处皆是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看来却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偏僻寂静之地。我不由得怀念起城市里那随处可见的便利店和餐馆。微风时时吹拂送来草地的清香，更是让我感觉饥肠辘辘，我只得咽了咽口水嘟哝着说：“当然饿，可这也没吃的啊。”　　妖怪撇了撇嘴说：“你下去等着。”　　我向地面望了一眼，双手紧紧抓住树枝说：“这里有好几层楼高呢，难道要我爬下去？”　　妖怪低下头想了想，忽然开始扇动翅膀。我见识过那大翅膀的威力，“喂”了一声正要抬手阻止，却被迎面吹来的一阵飓风吹得仰面跌下树枝。正当我急速向地面坠去，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之时，妖怪却又飞来，伸手拎住了我的衣襟，转眼间就带我飞近地面。她将我轻轻丢在齐腿肚深的草从里，又转身飞回大树，站在颤巍巍的花枝上不发一言的看着我。我见她卖弄神通，只把自己当小孩儿一般戏耍，不由心中又羞又气，站起来也不问东西抬脚便走。可只走了大约半里地，便觉得又饥又渴，头上一阵阵冒虚汗，脚下也渐渐虚浮起来。此时方知人铁饭是钢，人哪能和饥饿硬碰硬。为了节省体力，我只好喘着粗气捡块干净草地躺下，仰面看着星空叫苦连天，不知如何才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渡过难关。　　此时妖怪却不紧不慢的飞来，一个俯身便轻轻落在我身边，她低下头仔细端详我的脸，微笑着说：“你看起来像要死掉了。”　　我转过头不去看她，只在旁边扯了一根草衔在嘴里轻嚼。　　妖怪收起大翅膀，一盘腿坐在草地上，对我说：“既然你快死了，不如让我把你的脑子挖出来，我随身带着也保险一些。”　　我闻言忽的转头瞪着她，她又歪着头说：“然后把你的尸身拿给夜叉吃了，他们一定会高兴得直叫唤。”此时我只觉一阵毛骨悚然，挣扎着就想夺路而逃。妖怪看着我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原来不是要死了，是生气和害怕。”　　我刚刚站起来半截，忽又一闪念，想到眼前这山蜿蜒起伏，这树繁花似锦，看似人间胜境，却不知这天与地是真是幻，是存在还是虚妄，岂是我能逃离躲避得了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又颓然坐下，只看着妖怪不言语。　　妖怪说：“何必气恼？我跟你们本就不一样。我既无心嘲你，也不知道你为何发怒。你真正是自寻烦恼了。”　　嘴里的草越嚼越涩，我冷笑了一声问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既然不一样，你为何要一直找我？”　　“你是凤凰啊。”妖怪笑着说　　又是说得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无奈的说：“所以，凤凰到底是谁？我只在小时候睡的枕头上见过凤凰，好像也不怎么好看……”顿了一顿，我又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呃，好吧，也不算普通，我是个明星。总之我每天都只是像其他明星一样唱歌拍戏，被粉丝们围追堵截。怎么我的世界突然间就变了样子？有飞来飞去的怪物要杀我，还有你这样的怪物要救我。你还说我是什么凤凰？我觉得这一切比我拍的电影还要玄幻，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你的命运。”妖怪皱了皱眉头说，“如果真要把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你听，只怕你饿死了也听不完。我可懒得说，等会儿有个饶舌的会来，你若想听只管问他去。”　　我还欲说话，妖怪忽而又老气横秋的说：“人啊，要懂得知恩图报。我几次三番救你性命，你就这么报答我么？”　　我有点尴尬的扯下了嘴里的草说：“你现在倒是学得快，懂得多。”　　妖怪得意的望着天空说：“那可不，人要达到目的，就得先给对方好处，书上都说过。”　　我看着她的样子，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刚才的不快顿时被丢到了九霄云外。我笑着说：“那书上有没有告诉你，别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否则别人非但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恨你。”　　妖怪眨了眨眼睛。我苦笑着说：“我虽然不知你是谁，但看你和秦大川，都是飞天遁地大有神通之辈，远非人力所能及。在人看来，你们就是神仙，神仙什么都不害怕，什么能得到，哪有什么烦恼，自然也不会像人一般察言观色左思右想，生怕得罪了别个一不小心被整到阴沟里去。总而言之，这些心思都是人的能力有限，却想得太多之故。”大概是觉得有点无聊，妖怪弯过翅膀用羽毛拂了拂鼻尖。　　不管她是神仙还是妖怪，她的世界和我距离太过遥远。我的那点小心思她又怎么能懂。我看着她想，沈致啊沈致，你若不把那刚长出芽的小小爱慕之意给掐掉，日后只怕幸福少少烦恼多多了。我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草地，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妖怪见我面色郁郁，也不多话，只静静的等我想完心事，方才问我：“想明白了么？”　　我露出笑容，用力的点点头说：“明白了！你说得很对，我这是自寻烦恼。”我伸手捂着肚子说：“往常这个时候，我都开始吃宵夜了，你说的吃的东西什么时候能来？”　　“那这就回去。”妖怪正作势要飞，又一回头看了看我说：“算了，还是走路吧。”　　我伸着双腿坐在草地上说：“我可是饿得走不动了。你带我飞回去可好？”　　“不如我把你扇回去吧？反正也不远。”妖怪认真的说。　　一听此言，我赶紧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点力气，咱们走着回去吧，还能看看风景。”　　妖怪露出淡淡的笑容，像平常一样默默跟在我的身后。我怕她走得不耐烦忽然又变出翅膀来，只好走两步就停下来等着她，和她肩并肩的一路向前。不多时便走到大树下，我问道：“这就是那颗老杏树？”妖怪点点头。我赞叹道：“这花开得可是真美。”妖怪也不答话，只轻轻飞到树上，捡了一树花枝缓缓坐下。　　此时天边有两个黑影越飞越近，我眯着眼仔细瞧，发现那两个黑影形貌甚为丑陋，全身漆黑无毛，只在身后长有一对肉翅，活像两只硕大的蝙蝠。我心中正惊惧不定，那两只蝙蝠却飞到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住，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在一旁。我见它们好像并无害我之意，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索性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蝙蝠见我看着它们，便垂下脑袋，缩手缩脚的想朝一边躲避。接着又有几只小蝙蝠飞到杏树下，送来了两三个苹果，十来个核桃、几只虫子和一颗大白菜。临到最后又飞来两只蝙蝠，抬来了一只香气四溢的烤羊。忙活完毕，那些大小蝙蝠齐刷刷的站在树下，妖怪在树上只一挥手，蝙蝠们便纷纷展翅四散飞去，只留下我面对着这一地大菜发愣。　　我也不管那许多，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豪迈的撕下一只羊腿开始大嚼起来。稍稍填饱了肚子，我问道：“刚才那是啥东西？”　　“他们是黑夜叉。”妖怪背对我看着月亮说道，“黑夜叉样貌虽丑陋凶怖，其实最是胆怯畏缩。连一只猴子都敢欺负他们，只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敢动弹了。”　　“夜叉是你的手下？”　　妖怪摇了摇头，说道：“他们对我还算客气。”　　“难道不是怕你揍他们？”我斜眼看着妖怪道。　　“为什么要揍黑夜叉？他们可从来不惹事。他们听我吩咐，只是因为这世间万物，他们最为羡慕我。”　　我奇道：“那又是为何？”　　“因为我长得最美。”妖怪一本正经的说。　　这话实在是接不下去，我只好轻轻咳了一声道：“唷，你这自夸还真不容易听出来。”我用手拨了拨地上的虫子和大白菜，好奇道：“这也是给我吃的？”　　“他们不知道人会吃什么东西，就把能找到的都拿来了。”　　我笑了起来，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蛋山。”妖怪并不回头，雪白的脚垂在树枝下前后摇晃。　　“淡山？远近浓淡，天高地远，这里的确好似一幅水墨山水……”　　“鸡蛋的蛋。”　　“……哦。”我摇摇头咽下一块肉，心中暗想，还以为这地方会有一个多么霸气脱俗的名字，结果却叫个什么蛋山。我暗暗嘲道，这果然是鸟才能取出来的名字。　　“那么，你真的是一只妖怪？”我又试探着问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妖怪显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在那里心不在焉的说。　　待我吃喝完毕，又有一群夜叉不知从何处飞来，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后再次默默消失在黑夜中。我撑得两眼发花，一下躺倒在地上，妖怪的背影掩映在半开半落的杏花之中，一身白衣在溶溶的月光下显得越发袅袅婷婷。我抬眼望着妖怪，闲聊道：“你好像很喜欢看月亮？”　　“左右也是无事。”　　“觉得寂寞么？”　　妖怪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半晌才轻轻说道：“以前凤凰和我在一起。”　　桑田变成了沧海，老杏树的花开了又落下，千年万年里原来有凤凰陪着她。我心中一阵刺痛袭来，便想着干脆戳得狠一点，痛得多了久了便自会麻木。于是我大声笑着道：“听那大鹏所说，凤凰好像比你还厉害些。”　　妖怪立刻说：“呸，他倒是想。要不是他使奸耍诈，我又怎会输给他？”　　妖怪只要一提到凤凰，那情形便大非寻常可比，我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落花无声，空山寂寂，我与妖怪在月光下想着各自的心事，活像两个没处使力气的壮士，找不到地方花钱的土豪，枉有满腹柔情却无处诉说。我想，这大概是我与她唯一心意相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