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十月十四日,雨。  黄昏来临时,我在我的壳里昏昏欲睡。  窗外道路上的车满得像要溢出来,电光棒在警察手中上下挥舞,威慑着妄图破坏这脆弱秩序的男男女女。赤橙黄绿的塑料袋在风中辗转腾挪,一个个荡到枝头舒展招摇,为这座城市的环保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广告牌框框响,满街都是飞舞的裙子狂乱的发。  这里的秋天是场生龙活虎的大骚乱,活像冒菜店的后厨房,鸡鸭路过了晒谷场,一切都在欢欢实实热气腾腾的蹦跶。  街边的灯一盏盏亮了,我在黑暗中开始微笑。华灯初上粉墨登场,我是这个城市的观众,是眼前所有人和物的拥趸。我伸出手捕捉风里裹着的尘土,我歪着头观察每一片树叶的舞蹈,我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丝声音,风从我的指尖穿过,我觉得自己平静又安稳。空气夹杂着雨的腥味,街上的人突然开始躁动起来。一切都像妖怪说的,要下雨了,鸡鸭要回笼,虫子要钻洞,每个人都想回家。  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猥琐的声音:“婶子,孵□□蛋呢?”  “□□大爷。”  “别忘了今晚上还有个夜活。拍照要穿的衣服,杂志采访的提纲和稿已经帮你备好了,八点钟妖怪和胖子准时到你楼下接你。八点钟。”  “滚蛋。”  天已经黑了,人也散了。我从窗边慢慢腾腾站起来,开始寻思着这个雨打风吹夜里我究竟要去哪家倒霉杂志工作。听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然而我的记忆可能只在猥琐的笔记本上。所以我只能在一片空白中对着那颗石头花翻了翻白眼。这颗像大屁股的植物是猥琐寄养在我家的神物,猥琐总是看着它一脸猥琐的说:“哦,石头花,象征着比石头还坚固的爱情。”然而我无法揭穿猥琐,因为我总不能显得比猥琐还猥琐。后来在我的精心照料下,石头花从大屁股长成了一头参天大蒜,终于再也没有受到猥琐深情的注视。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唔,是妖怪和胖子到了,我操起外套下了楼。  胖子在车里正嚼着鸡蛋灌饼,喉咙里发出夯哧夯哧的笑声,这笑声让我想起动物园里蛀了一颗牙的年轻河马。胖子说:“婶子,人间美味,你吃不?可好吃。”胖子对于人间美味的标准大概有两条:第一,能吃;第二,没毒。基于对这两条的认知,我拒绝了胖子油腻腻的手递过来的鸡蛋灌饼,转头对妖怪说:“走了,开车。”妖怪猛踩一脚油,我们一溜烟上了大街。  路灯透过雨水弥漫的玻璃,在车里忽明忽暗,我眯缝着眼,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妖怪突然说:“沈致,我想请几天假。”  我睡意正浓,随口便答:“好。”  然而瞌睡已被一句话打断,我终于没法入睡,只好瞪着妖怪的后脑勺发呆。妖怪的头发乌漆墨黑,盘成了一个包子的模样,几丝头发从包子里溜出来戳在她的脖子上,看得我脖子也痒起来。于是我开始努力回忆妖怪的名字,她从什么地方来,她做过什么事。在我想得头疼之前,记忆的琐琐碎碎终于在我脑子里拼接起来,汇成一个黑色的影子。是的,在我的脑海里,她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没有面目,没有爱恨,没有喜怒,永远沉默是金。我想,她不像个女人,她只是个妖怪。  胖子一边吃饼一边问:“妖怪,你来公司一年多,好像从来没有请过假。”  妖怪微微转头,说:“我回家。”  胖子不依不饶,贱笑着问:“你家在哪儿?好像从没听你说过。”  时间缓缓流过,妖怪才回答:“新疆。”  眼见聊不下去,胖子还在徒劳的挣扎:“哦呵,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呵,天老是乌压压的让人心里发毛……总之你路上也要当心一点。”  妖怪看着前方,说:“我会的。”似乎思索了一会,又补了句:“谢谢。”  车里奇怪的社交氛围让我浑身尴尬,于是我主动提出等会儿工作完后应该去吃宵夜,胖子马上放弃与妖怪无望的谈话,转而眉飞色舞的沉浸在吃喝的世界里。妖怪打开广播,在音乐的衬托下车里气氛重新变得愉快又轻松。  李非凡总是对我说,沈致,你得可爱,你得温暖,你得勇敢,你得有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你本来是什么样子重要么?所有人都盯着你,有人的地方你得收起下颌,嘴角微弯。我得说,李非凡说的对。我曾经别扭冲突自我敏感,以为感动了自己就感动了全世界。而现在我是正当红的明星,合格的印钞机,人模狗样聪明圆滑,不动心不吃撑,不打扮不出门,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永远不问。我想,这很好,人生太短,我很忙,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事情等着我,谁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在哪个城市醒来。我不想谈一场要命的恋爱,也不再关心周围的人。李非凡说的很对,吃太饱,饿的时候会格外难捱。我已经老了,我不想自讨苦吃,我只想过得快乐安逸。  电话又响起来,李非凡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愉悦的聒噪:“沈致,唉,吼消息。”李非凡江浙人,老是把好说成“吼”,我听着有点肉紧。对于李非凡来说,好消息自然与钱有瓜葛。我想起他最近一直站在股市的高岗上喝着凉风,于是问:“怎么?解套啦?”  李非凡在电话那头闷了一下,马上说:“唉,不说那个。前段时谈的化妆品代言你知道的,对方公司基本定了,不出意外最近就可以签约。你看,那么多男明星竞争这个代言,公司压力很大,各方面也做了很多工作。”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当然,获得这个代言最主要还是你的人气和实力决定的。”  我仿佛看见电话那头的李非凡语重心长的按了按我的肩膀。李非凡继续聒噪着:“好了不多说,今晚工作完了,我们可以小范围的庆祝一下。当然不以这个名义。另外,这个消息你知道就行了。”  我听着有点纳闷,此前一直传言产品方属意我的竞争对手之一,西元公司的张九方。不知李非凡使了什么手段,把这个代言拉到了手。正想细问问,结果李非凡立马挂了电话,看样子这笔大生意的确让李非凡心花怒放。这样也好,我只是公司产业上的一环,其他环节的窍门,我永远闹不明白,也不应该明白。  车堵堵停停终于到了杂志社,坐着哐哐直响的电梯上楼,杂志社的一群人围着我开始忙乱。时间有点晚了,负责采访我的女记者脸拉了大概有一尺长,说因为时间原因,采访和拍照合在一起进行。然而我总不能告诉她,我的宣传助理给我准备的稿还没来,因此我不能接受采访。那样她多半会气得哭起来,我是一个好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明星,回答过无数奇奇怪怪的问题,区别只在于傻逼或者不傻逼。况且她只是想早点收工休息,恰好我也是,因此我不能拒绝她的好意。化妆、穿衣、打光、布景,收拾停当。女记者也对着反光的玻璃调整好了表情,采访和拍照开始。我对着镜头伸胳膊摆腿,拿着花花草草挡住眼耳口鼻,作出各种或迷惘、或狡黠,或乐在其中的表情和姿势。工作人员来来去去穿梭不停,耳边的各种声音闹得我脑袋嗡嗡直响。  在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加上昨天晚上熬夜拍戏一夜没睡,我又困又饿,魂灵都快要出窍,只觉得连窗外砸地上的雨都比我舒坦自在。  妖怪平静的注视着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器,灰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似乎从没注意到在电梯门关闭的刹那我累得差点跪下来。我暗自叹了口气,琢磨着应该让李非凡把这个机器人调走。忽然之间,电梯有点异样。我看向电梯上方,显示器显示楼层正在往下降,然而我的身体却感觉电梯正在往上升。上升几层后电梯又哐当停住,我睁大眼屏住呼吸,想着今天这事有点糟。电梯忽然急速下坠,灯光开始闪烁不停,我立刻双手抱头靠墙蹲下,并伸手按下我够得着的所有电梯按钮,随后我的身体开始离地,全身的血液往上冲,五脏六腑都突然移位,让我恶心想吐。还来不及思考,电梯就一路怪叫着轰然触底。刹那间我感觉一道反冲力把我轻轻托离地面,在剧烈的轰鸣和震颤中,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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