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满面凶色,厉声喝问。温养谦生恐吓到了琉璃,忙把她挡在身后,自己陪笑对这老头子道:“老丈,对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这枣子可爱,我就摘了两个给她吃。”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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