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    大祭司颉很年轻,身材颀长,五官十分俊美出众。华丽隆重的金色长袍垂地,袖口镶了金色的袖扣,衣摆上还绣了各种奇异的图腾。他神色慵懒宁静,轻柔地吹着杯中滚烫的茶水。    风卷动窗帘,锦缎打着卷儿飘起来,漫天飞雪中跌跌撞撞跑过去一个人,边跑边哭叫着,声音被风吹裂,断断续续的,依稀是一声声的“对不起。”    再远些,是一大片的鲜红色,被满目的雪白映衬得触目惊心,连同红色正中央那个细细小小的身影,这画面尖锐得仿佛要直直撞进人心里去。    许少白轻轻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久才把胸口那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压制下去,他的手掌撑在额头,嗓音干得吓人:“你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颉轻笑:“大祭司的癖好,你没听说过?”    许少白蓦地睁眼:“别来这套,有话直说!”    颉又笑了一下,从宽大的袖袍底下缓缓抬起左手:“这个,不陌生吧?”    修长细白的手指,小指的指节上套着一枚古朴的红玉戒指。    “赵之蘅的戒指,彼此是有感应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也来了。”    许少白心中一凛,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守护者”大祭司原来也是穿越来的人。他注视了颉片刻,淡淡道:“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就行了,你妈妈在赵之蘅那里闹过那么多次,想不印象深刻都难。这么说吧,我和你哥哥一样,都是赵之蘅的试验品,只不过我比他幸运一点,他死了,我却活着,还来到这儿当上了大祭司。”他目光微冷,嘴角的笑意渐消,“你就更惨一点,不仅家破人亡,自己还……呵。”    “跟着我吧,放心,我没有那种兴趣,我只是单纯讨厌女人而已。既然我们是一路人,都是可怜的幸存者,那我必然是会关照你的。”他的目光穿透窗框,语气很淡,“赵之蘅的女儿嘛,可怜她做什么,那些实验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她吗。”    天边最后的一抹亮色迟迟不肯退去。    颉饮完最后一口茶,窗帘被人掀开,那名白袍使者回来了。    颉看着他:“结束了?”    年轻使者点头:“结束了。”    “死了?”    使者又点头:“死了。”    “还是会死的啊。”他说得含含糊糊,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落,干巴巴地说:“留一,想喝酒。”    那唤作留一的白袍男人点点头,应了声“我去买。”    颉想了想,手指向候在旁边的另一个白袍:“你去,要镇上最好的酒。”    许少白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留下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信任你,但既然你非要留我,就必定有非要留我的好处。无所谓,我只问你要一样东西,给我,我就留下。”    “你说。”    “我要那十二个护卫的命。”    要“守护者”第一护卫队的命?    颉扫他一眼,又看了眼窗外。护卫队的人正陆续走回来,十二个黑影慢慢聚成一列,时有嬉笑声传来,像是心情不错。    他突然笑了起来,双手交替掸了掸宽大的衣袖,满不在乎地说:“好。”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年迈的白袍迈着小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刚刚在旁边听了那么长时间,他确实是有些好奇,一个被护卫队的人口口声声称作很难杀死的怪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呢?    很强壮?    孔武有力?    他停下来,伸长脖子去瞄,光线很暗,白雪是灰的,鲜血也变成了亮黑的湖泊。    少女的尸体卧倒在雪地里,大雪在她的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就像有人地上垒出了一个人形的雪堆。要不是她身下大滩的暗红色无法被彻底遮盖,还真是很容易就把她给忽略了。    什么嘛。    不过就是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而已啊,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简直柔弱到不堪一击。    他摇头,眼睛往四下里溜了两圈,寻了几根粗粗长长的树枝,用力插在尸体的周围。    时间紧任务重,买完酒回来还得处理尸体呢,这雪再这么下下去,万一回来的时候找不着可就麻烦了。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抬脚想往镇子的方向走,却有某种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溜过耳边。他的心里登时有些发毛,却还是憋不住好奇驻足听了听。    又听了听。    随后慢慢退回来,低下头默默盯着地上的雪堆看。    忽然,有一小块雪细微地耸动了一下,紧接着又耸动了一下。顶端的雪层碎了,从里头慢慢拱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凑上去细瞧。下一刻,险些就喊出声来,那是一根细白的女人手指……  ——————————————  两个月后——    烈日当空。    闸关镇的黄沙路面被晒得爆开无数细小裂口,偶有马蹄踏过,立刻便激起了大片扬着沙砾的雾。雾气乘风,缓慢上升,网一样的铺开,缓慢穿过老榕树的密密枝叶,向着路对面的茶寮而去。    茶寮是个二层的小楼,一楼门面挂着个牌子,毛笔字写着:赵家茶寮。二楼屋顶挑了两个飞檐,弯弯的上翘,顶上各自趴着两条虬龙一样的脊兽,脚下踩着块系着绳结的木牌,一张写着“客似”,另一张写着“云来”。    屋檐下面推开二三扇窗,天热,有好些客人就趴在窗台上乘凉,手上端的小茶碗里都漂浮着三两片一模一样的绿叶子,细看,碗里还有几粒粉色的果肉。    这是老赵头店里独有的凉茶——蜜桃薄荷茶。    桃子切碎倒上井水,烧开后加少许冰糖,小火煮成粉色的汤水,撒上薄荷叶,装桶放井底冰一晚上,第二天就能拿出来卖。    有桃子的香甜和薄荷的凉爽,天热的时候喝上一碗非常的解暑,加上又需要提前一天制作数量有限……那丫头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她说的是,新奇的小玩意儿再加上“饥饿销售”大法,要吸引大波消费者的眼球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实话,当时老赵头压根儿就没听懂,但小丫头歪着脑袋挑着眉毛对他眨巴眼睛,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她把在井里泡了一夜的果茶桶拉上来,用茶碗倒了一碗,舀了一勺果肉,又摘了几片新鲜的薄荷叶点缀在上面,然后笑嘻嘻地递给他。    来,喝一口,不好喝不要钱。    老赵头低头,将信将疑地喝了口,满口的桃香清凉入脾。    他不由又喝了一口,听见小丫头的声音愈发的得意。    老赵头,你别担心,我一定能帮你把茶棚的生意搞得红红火火客似那个云来。等有了钱啊,我们就去请世上最好的大夫,请神医来给我们小龙看病。等小龙的病好了,我们再把这破窝棚改成大茶寮,两层楼的,还要有好看的飞檐,帅气的脊兽……    选哪个脊兽?当然是虬龙啦,和小龙的名字一样嘛。    老赵头听得激动,抹了抹眼角,咕咚咕咚几口干了那碗果茶,激动得朝桌子大力拍了一掌。    锵锵丫头,萍水相逢的,你救了我家小龙现在又给我这小茶棚出谋划策……好好好,感谢的话我  老赵头也不多说了,既然咱们都姓赵,那从今往后我就拿你当小龙的亲姐姐看,你就是我亲闺女,只要有我老赵头一口饭吃就绝不会少了你和许公子的半口。    赵锵锵朝身边的年轻人乜了一眼,贱兮兮地靠上去,调笑道:许公子啊许公子,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呀,你那半口饭可是沾了我这颗聪明脑瓜的光呢。    许少白懒得理她,很是嫌弃的去掰她扣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费了老大劲才脱身,她又跟癞皮狗似的黏上来。    老赵头在一旁心领神会地直乐,笑说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赵锵锵就扯着许少白的袖子使劲摇,边摇边委屈,近不了近不了,人家许公子可瞧不上我。    许公子忙不迭甩开,直接蹦出一米远。    她就使坏,故意去追他躲躲闪闪的目光,嘴上还不依不饶的:哎哎,许公子,说说嘛,瞧得上我吗?喜欢我吗?喜欢还是不喜欢,赶紧给个痛快话!    生性内敛的许少白哪吃得消她这么直接,白净俊秀的脸上立马现出一抹红晕,一边拿茶碗去堵赵锵锵的嘴,一边尴尬地岔开话题:    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偷了我果茶的方子居然还跑来邀功,再说了,你这偷工减料的盗版货,口味很不正宗好不好。    赵锵锵拿勺子在那果桶里搅了搅,表情分外的惋惜,她朝老赵头叹了口气,说:可惜了,要是加了那些会更好喝呢?    蹲在一边偷喝的小伙计蔡丛闻言抬头,一双小眼睛激动的精光四射。    赵锵锵,还需要加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一准儿给你弄来。    赵锵锵白了他一眼,骂道:你弄个p,姐姐要的是……    天热,生意格外的好。店里很快就坐不下了,老赵头站在店门口,满头大汗的指挥蔡丛搭起了简易的遮阳棚。    棚子才刚搭好,就涌进一大波人。大多是过路的商贩,匆匆忙忙在外头的木桩上栓好了车马,抹着满头的热汗进来小坐,其中也有几个熟客,大声招呼着要点蜜桃薄荷茶。在后厨帮忙的小艺冲出来,跑得太急,两条小辫子飞的老高,涨红着脸朝外头喊:“没啦,果茶都卖完啦,各位明天请早吧。”    熟客好一阵哀叹,立刻就有新来的不明就里的客人低声询问哀叹的缘由,有人端起没喝完的茶碗解释,更有人轻声嘟囔了一句:也没那么好喝吧。    棚子里一时闹哄哄,老赵头望着客人高举的半碗果茶忽然就愣了神。已经过了正午,虽然热度不减日头却也开始西斜,阳光斜斜打在茶碗的碗沿,迅速结出了一个极其扎眼的光斑。    他缓慢转身,怔怔地望向街对面。    那棵老榕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巨大的树冠向四周延展撑开大片阴凉的空间。    有个脏兮兮的年轻乞丐正从树干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剪出三个洞,分别套出头和两只手。手臂细白,挂着几道干结的泥巴,细看还有大片挡不住的青紫色淤青。灰扑扑的小脸瘦而尖,被一顶破布帽子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张小巧的嘴。嘴里叼着的榕树叶子随着她嘴唇的动作上下翻飞,蓦的她突然咬了咬牙,呸一口吐出叶子,紧接着伸手将头上的破布帽子向上抬了些,一双大而亮的眼睛迅速朝茶棚底下扫了一眼,然后身子又向树下一缩,不见了。    有熟客在身后取笑。    赵老板真是发财了啊,瞧瞧这些个小乞丐,哪都不去偏就往您这儿跑?明显是您这里油水多嘛!    老赵头的眼神暗了一暗,敷衍笑笑也不回答,随即抬脚向新来的客人迎过去。他的心情沉重又压抑,还有各种无法言说的悔恨和愧疚感。蓦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丫头那时候说,这果茶里缺的是什么东西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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