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汉堡这种烂大街的食物,孟熙不能理解特纳为什么喜欢。    在剧本创作阶段,哪怕他想要满汉全席,孟熙也要四处奔走去为他弄上一整套来。下一个周末,她不仅为他带了油炸汉堡,还搭配了无糖可乐,洋葱圈、蘑菇、薯条……特纳抱着打字机,用一种控诉和渴望的眼神盯着她在自己的桌上摆满食物。    “我妈妈不会让我……”他开始念念叨叨。    “什么?”孟熙一抬眼,他马上就紧紧闭上嘴唇,像是要把刚才不小心说出来的话也咽回去似的。她其实听得清清楚楚,也能猜出他要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废柴宅男总要受到管制,不能大吃特吃自己心爱的油炸食品而已。    写字台并不大。特纳开始吭吭哧哧地大嚼特嚼时,她就坐在旁边看他已经完成的稿子。进度还算理想,节奏忽快忽慢,孟熙瞟了已经能够在自己面前坦然吃东西的特纳,到底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提醒——她只是个监工,或者说还自带灵感启发功能,远远不是导演、制片人之类能够对剧本指指点点的大人物。    “很有趣!”孟熙夸了一句,特纳还没来得及咽下汉堡,就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眼神期待地看着她,大概是期待她能给予热情洋溢的赞美吧。孟熙的确是想要“激励教育”一下的,但是特纳这个样子,让她有点担心自己准备的词汇太浅薄,句式太简单……于是,她停顿了一下。特纳打算趁着这个停顿把嘴里的汉堡咽下去——他太用力了,鼻孔里哼了两三声,竟然还喷出了一两颗芝麻。孟熙还在犹豫要不要笑出来的时候,他在一边已经止不住地打起嗝来了。    即使是不修边幅的家伙,这个丑也未免丢大了。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仿佛那里要突然喷发出什么火山岩浆来似的。他显然用了很大力气,手指和被按下去的皮肤都变得苍白,可其他部位的皮肤已经像龙虾一样红彤彤的——红到炸,几乎有些发紫。    如果他不被自己的嗝噎死,也一定会被自己的手捂到窒息。更可怜的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身体的自然反应,一个嗝接一个嗝从他想要捂紧的口鼻中冒出来。他只好急匆匆站起来,笨拙地原地跳跃,脏兮兮的罩衫上下颠簸,整个人就像一只过于肥大的灰兔子,在地面扑朔着大脚板,一下又一下地,自己把自己撴在地板上。这样跳一会儿,他就停下来,气喘吁吁,可惜还是打嗝,于是他又开始重复着兔子跳。     孟熙哭笑不得地旁观了片刻。    “喂!特纳!”她突然转身从剧本中扒出一两张,“你这家伙怎么回事?稿子写成这样,还想有第三部吗?不等导演骂你,朗道先生看到都会开除你!”    她的语气让特纳感到屈辱,他能容忍这个女孩毫无理由地讽刺,他早已经习惯接受别人把自己当作笑柄的生活了,只是他不能容忍非专业人士随意指摘自己的作品。“什么?”他胸口起伏起来,拎起那两页稿子从头至尾匆匆读完。    这是毫不相干的两页纸,看不出有什么联系。他一面读一面沮丧起来,他的自信哪怕在专业领域也总是不堪一击,他甚至不能理直气壮地质问对方“哪里有问题”,憋了一会儿,他只憋出了一句:“你说的……是哪里?”    她伸手过来,在他胸口抚了抚,他不明所以,却也不能轻易避让,只能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    “我说这里——”她屈起手指,像敲门一般,在他的胸口叩了几下。    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的动作轻巧,只是模拟罢了。但那声响在他胸膛里回响,迅速扩张到他的全身血脉,连脑子里都腾腾地回响着那几下节奏。她在做什么?她要做什么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脑子混混沌沌,如同闷在屋里写了一整夜的稿子,想要迈出一步,却又觉得脚步踉跄,连带眼前的世界都看不清楚。    “是不是不打嗝了?”她耐心询问。    是。原来,她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原来,她没有要批评他的剧本——当然了,他写得那么用心。    特纳是在心里给自己打过气之后,才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的。她自然是美丽的,他脑子里有那么多描述美人的语句,可古典文学里从来没有任何一页能描述美人带给自己的压制感。美丽的玫瑰有锋利的尖刺,即便他不曾有过妄念,仍然一次次被那些女孩们恶意的玩笑刺伤。他习惯远远躲开,这个五光十色的行业,这些外形靓丽的人们,都只是让他感觉危险和压抑。如果能够变成游荡在城市边缘的丑陋的犰狳,他也是愿意的,至少下一次,他把自己蜷缩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抵御更加可怕的伤害。    他最不擅长写爱情喜剧,因为他缺乏描写那些真诚可爱的女性形象的能力,他擅长的是塑造蛇蝎美女的形象,她们呼啸而来,把整个世界都打翻在地,最终自己也受到了命运的惩罚。他当然知道,剧本里不该写那么多对角色外形的描述。他只是猜出来导演会用孟熙来演这个角色,就放纵了自己,把那些琐琐碎碎的关于她的并不清晰的印象打散,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词再三斟酌,偷偷插入成型的语句中。然而,直到此刻看到她温柔的神色,他只觉得身心安宁,之前的慌乱与担忧都飞快地远离了他的世界——原来最好的,不是惊艳,不是危险,不是压迫感,更不是受伤后的挫败,而是她在身边,时光驻步,杂念退潮,万事万物于己无干,此心此刻寂静无声。    他大胆地注视着她,忘记了恐慌与羞怯,也忘记了时间与语言。直到他看到她双唇微启,于是他的心发出微弱地恳求:不,请不要开口,不要打破这一刻的宁静,请把我当成粗鄙的画匠,请再多给我一些记忆……    她像是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又像是感觉害羞或者尴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轻轻拾起那两页稿纸,沉默着按照页码放了回去。她低头去数稿纸的时候,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顺着前额滑落下来,像他的祖先们曾经迷恋过的东方丝绸一样轻盈而神秘。他知道电影里那些轻佻的男性角色会怎样做,然而他只是用左手拼命抓住右手,指腹搓着指腹,内心羞愧难当。    她顺手将长发拢到耳后,随即从包里摸出一枚卡子,飞快地别了上去。    于是他哑然失笑,为自己的神思不属,也为她的一无所知。    太好了,她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重新抱住自己的汉堡,幸福地咬了一口。    太好了,你还可以这样看着她。    直到她整理好稿件,礼貌地对他的工作表示了感谢和期待时,他才慢吞吞地告诉她:“我刚刚有些新的灵感,还需要再改改……反正,你下次来,看到的又不一样了……”他小心地打量她,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进度的延迟而不悦。    她似乎不太在意:“没关系,特纳先生。”    怎么会没关系呢?他的脸总是干巴巴的,不知道要怎样灵活地做出反应。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耐心给他解释:“接下来两周左右的时间,我都不会来打扰你了。虽然戈登表示愿意主动联系你,但我想你大概不会喜欢陌生人的跑过来和你聊天。幸运的是,朗道先生会像催你写论文一样催促你……不要紧张,他说你一直都是他最满意的学生。我想朗道先生应该会比我更加高效,只不过我不能把所有的工作都推给他……总之,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剧本应该已经完成了。我听朗道先生说,接下来编剧团队还会开很多次讨论会议,不断修改剧本……”    “你……你……你要去哪儿?”他惊慌起来,结结巴巴的,不自觉地,手指一根一根,开始往嘴里爬。    “哦!”她这才意识到没有交待清楚自己的行程,“俄罗斯,莫斯科,我要带电影作品过去参赛,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要见面,会很忙。”    她甜蜜而快乐的笑容让他几乎要开始发抖了,舌头和牙齿磕磕绊绊,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朋友……呃……你的朋友……一定,很多吧。”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孟熙扯住他的袖子,防止他再一次把手指头嚼烂,“特纳,你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特纳呆住了。孟熙离开许久之后,他突然把头埋在稿纸中间,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    两年一度的国际戏剧艺术节算是当地的头等大事,从机场通道就能看到高挂的条幅——莫斯科民众似乎认为艺术创作者的地位高于表演者,这就导致印在宣传海报上的全是各种黑白侧脸照片——幕后英雄们往往其貌不扬,他们的公关照都只有固定的一两个角度和动作,看起来乏味得很。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一些艺术团体也都在这几天飞抵这里,其中有些家伙为了接受明星待遇而专门走了普通到达口岸,整个大厅听起来就像是随时要爆炸一样。    “哇——”连琳达都惊讶了,“我以为俄罗斯观众不会这样喧闹。”    孟熙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解答这个问题的权限:“你可以和凯特再交流一下。”    琳达的圆眼睛翻起来——这个白眼真的可以说是超级夸张了。    财大气粗的主办方为凯特女神准备了总统套房,琳达和孟熙都收到了女神的电话邀约——她希望她在莫斯科停留的这几天里,她们可以住在一起,共度“女生之夜”。琳达不仅自己拒绝了,还顺便帮忙孟熙回绝了两遍。“女生之夜?”她扬起讽刺的声调,私下对孟熙说,“凯特以为她能青春永驻?再说了,她的女生之夜,主题难道是要杀人吗?还是大家每人捧着一面镜子:魔镜,魔镜,全世界最美的人是谁?”    琳达的底气来自于马斯特斯先生对女儿行程的大包大揽。他原本预定了两间大使套房,一间留给他和经纪人、助理,另一间留给孟熙和琳达。这个安排相当稳妥,父亲的助理和剧团的妆发可以给琳达帮忙,菲奥娜的助理也会按工作时间来找孟熙报道。女孩们都不需要随身携带经纪人和保姆,这让她们想要遛出去玩耍更加便利。    不知道凯特是不是怒而给马斯特斯先生打了电话。总之马斯特斯先生动身前改变了主意,他改订了豪华酒店的顶层套房——两个客厅,五间卧室,带专属管家和理疗师服务、私人放映室和一个可以容纳十人的商务会议室的庞然大物。于是女孩们的偷跑计划彻底废掉了,她们得和马斯特斯的团队朝夕相处,即便马斯特斯去剧场排练,马斯特斯的经纪人也可以“陪同”她们去参观游览。    “我小时候,奢侈品邀请他们做代言,全程都是私人飞机和顶层套房——那又怎么样?他们一路吵到酒店,凯特一把火烧了卧室的窗帘,要不是那家酒店系统消防做得好,云梯都伸不到22层楼的高度!”马斯特斯先生和剧团的人提前到达,琳达和孟熙同行,对无法自由地外出玩耍耿耿于怀的大小姐全程都在声讨自己的父母。    “然后呢?”孟熙问,“你们全家被喷淋系统浇透了?”    琳达想起当时的境况,忍不住好笑:“连保险公司都来调查了,后来发现是凯特自己发疯,于是那个酒店集团私下通知了凯特:她被列为‘不受欢迎的客人’,禁止预订或入住旗下所有酒店的高级套房,为期五十年!好笑吗?以前她最中意那家的度假品牌,出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过加勒比海最好的私人海滩了,现在想想还挺遗憾的。”    “哪个品牌?”孟熙福至心灵。    琳达没有说话,她偷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或许,这正是马斯特斯先生订下顶层套房的真正原因吧!    她们还年轻,不用倒时差,也能逛街玩乐。孟熙请琳达品尝酸奶油馅的俄罗斯饺子,多亏了大小姐的涵养才没有当场吐出来,不过她们倒是都很喜欢浆果馅饺子。琳达觉得孟熙经验丰富、点菜一流,但其实孟熙也觉得自己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样想来,之前在俄罗斯停留的时候,没有敢一一尝试超市里的速冻不明馅料饺子,似乎错过了很多不同的味道呢。    在马斯特斯先生的经纪人的电话催促中,她们才匆匆赶回酒店,看到的竟然是凯特女神带着大半个团队大驾光临。商务会议室派上了用场,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女神各据一边,目光都落在琳达身上。为了琳达开幕式到底要如何亮相,双方再一次发生了争执。马斯特斯先生被琳达嫌弃过,只好放弃了陪女儿走红地毯的想法;但是凯特女神丝毫不在意女儿的想法,她不仅想要和女儿一前一后走红毯,还想要带着新男友与女儿来个三人合影……    这个好莱坞之家的修罗场啊!    孟熙根本不想迈进会议室,她能在很多方面帮助琳达,唯独不能在家庭方面提供什么建议。有关感情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    然而凯特女神显然还记得女儿的好朋友,她发音精准地喊出了中文名字:“孟熙,亲爱的,有段时间没见了,你还好吗?我给你带了礼物。”她手中空无一物,但她的助理飞快地跳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丝绒盒子,递给孟熙。    这个红盒子品牌辨识度太高了,而且出现的时机也不凑巧。    凯特解释了一句:“是品牌成立110周年的纪念礼物!非常经典,非常美丽!我想要送给你们,但是先给琳达的话,她不一定会珍惜。马斯特斯家的品位不可靠,对朋友的忠诚还是可靠的。所以请你收下,琳达也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马斯特斯先生忍无可忍,他有一把好嗓子,沉声说话时很有威慑力:“凯特,你不要影响到孩子们!”    “孩子……孩子们?你非要替琳达跟我谈判,我没办法,监护权归你了!现在,你还要替琳达的朋友做主?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孟熙的爸爸?还是我的爸爸?”凯特一旦开始挑衅就无休无止,琳达想要插话却插不进去,急得跺脚。    “琳达,”孟熙叹着气,抓住琳达捏紧的拳头,琳达却不肯偏过头来看她,只是死死盯着会议桌,似乎马上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好困啊!坐了这么久飞机,还没有倒过来时差……我要去休息了……听说我的房间在你对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她模仿琳达撒娇惟妙惟肖,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对峙的气氛隐隐有些松动,大小姐自己倒是完全没意识到。    被扯着离开了会议室之前,琳达还一巴掌打翻了凯特助理手里的红盒子:“不要!拿走!我们都不需要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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