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曲解

让孟熙万般担心的暴躁老爹孟荪义并没有神兵天降的运气，实业出海的道路万分不易，就连有政府护航的国企都走得磕磕绊绊，私企唯有更加小心翼翼才能确保不至于一个大跟头把好不容易积累的资本都填到某个跨国大坑里去。　　　　又过了两周，皮肤上的颜料痕迹终于在琳达大小姐和男友小杰克指指戳戳的嘲笑中彻底褪去。　　　　“心情很好吧？”琳达又一次在孟熙洗澡时探头进来问。　　　　“不好，我们都碰到了问题。”孟熙习惯性地背过身去，却很坦率地摇摇头。　　　　不用看，也知道大小姐的脸垮了下来。　　　　没错，她们都遇到了新的问题，一时间还不知该如何解决。　　　　特纳先生，他，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孟熙接到特纳妈妈的电话时，整个人都陷入了难以置信的茫然中。特纳的妈妈，抽噎着说：“特纳……我的小特纳……他连去家门口的冰淇淋车买冰淇淋都会脸红，这次为了写剧本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真担心他在外面遇到危险……如果他联系你，请一定要告诉我，告诉我小特纳去了哪里……”孟熙极力安抚，心里想的却是：不，阿姨，他才不会联系我，他就是为了躲我才远远跑掉的！朗道先生对特纳的“逃跑”付之一笑，告诉孟熙：“编剧很喜欢出门写作的，我喜欢咖啡馆，我的一个朋友喜欢度假屋，另一个古怪的朋友喜欢房车旅行……特纳只要能活着回来——带着写完的剧本回来就好。”　　　　琳达没能“搞定”自己所实习的剧组里的制片人组合。从艺术界跨界而来的葛罗姐弟，出身于一个著名的艺术品收藏家族，电影算是他们新的开拓领域。很显然，他们将基金会视为一种“赞助人”手段，想要把艺术界通用的经济法则，用在尚未崭露头角的电影人或者更具体一点说是学生们的身上。琳达展示了《影像遗失》并介绍了电影所取得的反响之后，葛罗姐弟反应十分平淡。他们显然是希望将此事敷衍过去，但大小姐一旦专注起来可是十分执著的。最终，葛罗姐弟只好明确回绝：“基金是想要给找不到投资和发行的新人导演更多机会，马斯特斯小姐一只脚已经迈进电影产业了，何必还要分夺学生导演们的市场呢？”　　　　孟熙碰了一个软钉子，琳达碰了一个硬钉子。　　　　大小姐显然为此烦心，需要疏导，叫嚷着要为恢复肤色的孟熙举办一个庆祝派对。可是话说出口，她才想到自己一直在不停地转学，本地的朋友确实太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介绍给孟熙认识的人。这让她有点小尴尬。不过没关系，美国年轻人痴迷派对，只要不和其他重要派对撞期，欢天喜地的客人总能让主人应接不暇。即使是这样一个完全不说明理由的派对，只要宣布在比佛利山庄举行，对年轻的女孩来说，就会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更何况，马斯特斯先生保证要为女儿邀约到“一些优秀的年轻人”。这位父亲完全不知道，他的女儿早已经和另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光速发展并分手了。他也饶有兴趣的要求孟熙“携伴参加”，显然是打算代行父亲职责，去做一些判断和考量。孟熙没有拒绝马斯特斯先生的好意——毕竟，父亲们总是对自家女儿的男友标准要求高高，而对别的女孩的小男友心存关照的。　　　　可惜的是，小杰克听说是大小姐在自家举行的派对，顿时显得兴趣全无。“这是你的社交生活，你确定要介绍我给你的朋友们吗？”杰克并不想回绝女友，自以为用了十分迂回的语气，“我的意思是，你可是演员——很多演员不都喜欢地下恋爱吗？”　　　　“你说的是默片时代的规则吧？”孟熙试探着逗弄男友，“派对上会有很多男宾……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小杰克素来是自信的：“就像上次那个里奇吗？不过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样子货！哪个家伙让你心烦的话，告诉我，我去解决掉他！”　　　　孟熙咯咯地笑起来。她喜欢小杰克处事中隐约透出的精明强干，也喜欢小杰克在感情中表现出的盲目自信，更喜欢小杰克笨手笨脚的莽撞劲头……琳达身上那种在被保护中成长起来的纯真和小杰克这样在平民阶层混迹而出的勇敢，都能带给她一种年轻的感觉。每当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在电影工业的重压下变成一架不停运转的机械时，他们就像是稳定的电源，随时可以为她充满电量，让她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无所畏惧。　　　　小杰克不肯参加派对，却很愿意在派对结束后来接孟熙。　　　　孟熙转而在琳达的邀请名单上加上了一个笼统的概念“斯坦福大学学生”。　　　　“这是什么？”琳达追着孟熙，要一个解释，“你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是在学校的开放日吗？”她以为，只有学校开放日的时候，大学男生才会蜂拥到女校来，以借书为名义，看望小女友或者……引诱幼稚的小女孩。学校里不乏和大学生谈恋爱的女同学，但女学生们总体上对这种动机不纯的大学生还是持警惕心理的。　　　　“不！是在《影像遗失》的发布会之后——有人假借‘斯坦福在线’的名义来采访——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他。”　　　　“听起来像是跟踪狂……”琳达的小鼻子皱了起来。　　　　“我是觉得，也许他们能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孟熙也是在看邀请名单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新点子，“有个叫汤姆的，想要把《影像遗失》放在他们的视频网站上——”　　　　“这不可能！”孟熙话音未落，琳达就插话说，“我们的发行权已经委托出去了，如果在网上全片公开，谁还会来买我们的DVD？好吧，我承认，学生习作的DVD可能卖不过你的《回到小镇》，但这是我们的成绩和收益！”　　　　一部电影的时间，足以让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变成锱铢必较的生意人。　　　　“当然不能违约。你听我说完。汤姆有这个想法，并且专门来找我谈，说明他的平台已经搭建起来了，在技术方面，我觉得应该可以信赖这些大学生。你说葛罗姐弟的基金会已经开始征集学生电影项目了，他们第一批资金也基本到位，可以支持学生们把电影拍出来，但是你没有说，他们打算如何为这些学生电影作品推广和发行。如果你告诉他们，你能以很低的成本为他们提供一个非常新锐、高度契合学生电影定位的发行渠道——”　　　　“就是斯坦福的大学生搞的这个视频网站？”琳达明白了，“我为制片人节省了成本，就可以要求他们投资我的电影了。”　　　　“嗯……你要求别人投资的时候，一般是对方出价，你考虑是否能接受。但当你提出一个合作方案的时候，就是你出价，而对方考虑是否能接受。一个基金会的运行之初，难道不需要一个具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范本吗？就像他们说的，你一只脚已经迈进电影产业了，却仍然重视与基金会的合作，难道不是对他们的实力最好的证明吗？你要告诉他们，那么大批量的学生电影，想要引起市场反响太难了，有了网络平台，就给了这些作品与公众见面的机会，也可以帮助投资人检验作品的市场潜力。制片人和网络平台的合作，他们走在前面，具有非凡的新闻价值，又有与《影像遗失》学生导演的强强联手……这是一个新行业、一个新项目，你就是所有学生导演的新希望！”　　　　孟熙一口气说下来，到此终于顿住了。她发现琳达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接话，也没有表情，愣愣地看过来，仿佛魂魄已经飞离了身体。她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琳达突然走过来，捧住孟熙的面颊，热情地吻了她一下。“熙熙，你太棒了！”大小姐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我要赶紧记下来，再去和葛罗家的人谈判！”　　　　孟熙哭笑不得，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琳达几乎是一口咬过来的，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然她就要怀疑大小姐的动机了。　　　　因为有这么一件“正经事”在，所以她俩对派对上的其他事情都显得心不在焉。几个调皮的女孩子把果汁机推到在地毯上，搞得整个大厅都黏黏糊糊的。汤姆带着他的合作者——一个西装笔挺宛如刚从商务会谈上走出来的精英男生和一个满头黑人辫、穿着运动装的白人女生走进大厅时，女仆已经把地毯卷了起来，正在用水擦洗地板。派对还没有结束，女孩子们尖叫着跑过地板，到处都是脚印的痕迹。孟熙站在大厅里硕果仅存的几块地毯之一上，热情地向他们招手。她的鞋底不小心沾上了皂粉，走到大理石地板上就像滑冰一样，导致她根本没有办法去迎接这几位客人了。不过这样也好，在合作谈妥之前，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很重要，不能让他们意识到她们已经确定需要这个网络平台。　　　　孟熙象征性地带他们四处逛逛，从闲聊中获知，精英男名叫扎克，满头辫的女生是艾米莉。他们显然都看过《影像遗失》，虽然只有汤姆表现得过度痴迷，但另外两位大学生也试图不断地将话题扯到电影上来。孟熙心中有数，只是含糊带过“我们待会再详聊”，一直拖到扎克扯下西装搭到手臂上而艾米莉无意识地挠着头顶束发的部位时，孟熙才把焦躁不安的三个年轻人引到了书房。她安排他们坐下喝饮料，转头出去拖着同样等的焦躁不安的大小姐去阳台散步，将谈判要点都梳理了两遍之后，才一起走进书房，互相寒暄。　　　　谈判非常顺利。除了汤姆，没有人执着于一定要把《影像遗失》的全片放在网络平台上，琳达承托会剪出三个“关键片段”，确保他们有“独家曝光”的权限。艾米莉是个技术控，她告诉孟熙和琳达，这已经是自己搭建的第二个视频网站了，在线播放技术远比上一代成熟，只要网络速度和电脑技术再走一小步，在线视频网站就会迎来全面开花的时代。扎克似乎是刚刚从技术开发过度到客户维护的职能中去，他已经将他们的平台台在加州各大学中推广开来，下一步就是要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以大学为中心推进。受制于严格的版权法管制，再加上视频网站还没有展现出非凡的市场前景，他们目前最苦恼的是内容质量的提升。有了琳达的剪辑片段和学生电影的填充，他们已经开始窃窃地探讨起收费标准的问题。这是他们想得远了，当下之际，还是先把平台完善起来，再去拉些投资比较现实。　　　　孟熙循循善诱，琳达步步为营，她们年纪虽小，演的却是早已排好的一出戏码，将三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哄得连连称是。若是正经设局，双方点头后，琳达就可以打个电话给“我爸爸的委托律师”，让律师迅速拟好合同带过来，趁着对方还没有醒悟的时机签下字来；但她们的初衷是想和对方长期合作，若是以哄到一份合同为目标，未免有些短视了。　　　　更何况，年轻人的心态是最难以琢磨的。能凭借利益拿捏住的都是老成持重爱惜羽毛的家伙，年轻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人，你越要打压控制，越要争夺反抗给你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送走满面生辉、兴致勃勃的大学生之后，孟熙给琳达讲解了这个民间俗语背后的寓意。　　　　俗语讲明白了，琳达却从中悟出了另一个道理：“所以你的男朋友不怕我！他是光脚的，我是穿鞋的……”　　　　孟熙扬了扬眉毛，正要找措辞为小杰克辩解，大小姐凑过来，补了一句：“可是，熙熙，照你的说法，你也是穿鞋的那个人啊！”一句话说完，琳达跑得比兔子还快。她大概是故意曲解的，总之她就是和小杰克不对付，有机会就要怼上那么几句。这样看来，小杰克不来派对也是正确的选择，至少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小杰克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过了威尔榭大道。孟熙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往外走，电话一断，就去泳池旁边找到和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寒暄的琳达道别。便是这个当口，她的手机又响起来。她以为仍旧是小杰克，声音里带着笑意，接起来就逗弄他：“也没多久啊，就等不下去了？”　　　　然而电话另一端竟是沉默了片刻。孟熙忽然意识到，来电的并不是正在门口找地点停车的小杰克。　　　　“您好，是哪位？”她赶紧追问，脑海里迅速把自己认识的人，可能在这么晚打来电话的人选翻了一遍，听筒里仍旧是声息全无，过了一会儿才似乎传出电话线被拉扯的细碎的声音，一个念头瞬间冒了出来：“特纳？特纳！不要挂电话！你在哪里？你的妈妈、你的老师都很担心你！你还好吗？你……你不会是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吧？”　　　　“不……不是公用电话亭……”特纳的声音仍然有点颤。　　　　特纳一开腔，孟熙就放心了。她仔细听了听，觉得隐约能听到特纳啃手指的动静，便缓和了声音安抚他：“特纳先生，你突然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你应该先告知我们一声……”　　　　“本来，不想告诉你……”特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也为自己终归是打了这个电话感到羞愧。　　　　孟熙不能让他就这样退却了，尽量不带什么逗趣调侃的语气，一派平和地好言相劝：“让你不高兴了，是我的错。你好好回家来，安慰一下你妈妈，给朗道先生也打个电话……洗个澡，睡一觉，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你在哪里啊？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去接你；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就不再打扰你了。这样，好不好？”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哄小孩子。　　　　特纳又不说话了，孟熙也不敢吓他，就仔仔细细地分辨他啃手指的动静，觉得又像是风声，又像是杂音，许是自己一开始就听错了。　　　　“你，发誓——”她没有听错，特纳先生的确是啃着手指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好，你要我说什么？”总不过是不要再奚落他之类的，她毫不在乎地想，那有什么要紧？大不了带上琳达，让大小姐去讽刺可怜的特纳呗。　　　　“向上帝发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　　　　“好，我向上帝发誓——在你同意之前，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在哪里。我向你承诺，你可以放心了吗？让我去接你好吗？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不——”特纳含混着说，“我还没写完……我明天打给你，到时你再过来——一个人过来！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剧本……我想让你最先读到……”　　　　即便剧本快要写完了，特纳的语气仍然灰心丧气。但孟熙被这个消息狠狠鼓舞了，她安抚特纳，说尽了她能想到的甜言蜜语，反复承诺明天要去接他回家。　　　　挂断电话，她几乎是飞奔跳跃着冲向小杰克的二手车，扑进车里就想要凑过去亲吻他。然而在他准备回吻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下意识地挡住自己的唇。小杰克的神情几乎瞬间就变得凶狠起来：“有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吗？”他是想不到真相的。她捂着脸笑了起来，用派对上吃了芥末小番茄这种理由搪塞过去。芥末怎么可能成为小杰克的阻碍？他揽住她，笑嘻嘻地：“是吗？我吃了寿司呢，借我一点芥末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黏糊糊地腻过来，显然就没准备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