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从敬胜轩出来,我手里多了一副卷轴,是开讲的曾老先生嘱我带给范老师的一件画作。曾先生和范老师是神交多年的老友,天各一方,难得同处一地,却又因双方行程缘故错过了。曾先生说天不遂人愿,但务必把画带到,并向范老问好。  苏姨对我使个眼色,我立马上前领了这个任务,恭恭敬敬地把画收好。    晚上,我独自带着那副卷轴去见范老师。  X会与会期间,所有的代表委员们的食宿都是在驻地统一安排,苏姨替我事先联系妥当,到了驻地宾馆过了层层安保检查,跋山涉水般,终于抵达范岳教授的房门口。    摁响门铃的一瞬间,我又紧张得腿软了,恨不得有人推我一把才好。    门打开,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范老师!我以为眼花了,或是……晴日见鬼?  给我开门的人——竟是周甘宁。  再往里看,范爷爷头发全白,精神矍铄地坐在沙发上,笑眼看我,多像在做梦!  我呆呆的站在门边,嘴唇动了又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傻站着干什么!范老师等你半天了。”周甘宁把我让进房间。  “啊?哦。”我挪进去,没拿卷轴的那只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放。    “丫头,有多少年没露面了?”  范爷爷指着我问,语气里却听不出责备。我只觉得亲切,做梦都没敢幻想过的亲切。  “五年零十个月。”  “嗯!日子过得快,长大了。”他端详着我。  “范老师……您……您还生我气么?”  “生什么气,早忘了!”老人哈哈大笑,对我摆手。  “您的腿伤……现在怎么样了?”  “不敢说健步如飞,行动自如还是可以的。听甘宁说,你是吓得躲到花都去的?”  我不甘心地点点头:“嗯,算是吧。”    “听说你要来,我特地把他也叫来替你壮壮胆。”    我被这句话背后巨大的信息量给击中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周甘宁是怎么和范老师打上交道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肚子的疑惑完完整整地写在了脸上,范爷爷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我坐下。    “丫头,这五年多虽然你不敢露头,可是关于你的消息,我可一点也没拉下过。都亏了这小子,每隔几个月就往我那儿跑一趟,住上几天,把你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一件件学给我听……他现在是我们基地‘首席客座跑腿员’!来了就能上手干活。”    我被“跑腿员”这个神圣的称谓给震慑住了,看向周甘宁:“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我们基地的?”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你猜。”  “不会是那年……我冻伤的时候吧?”  “差不多吧。”  “差什么不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躺在医院那个熊样,能知道什么?!”    范爷爷看不下去我们俩磨磨唧唧的兜圈子,几句话就把五年前的那件事的全貌还原出来,我听完有些失神,半天说不出话。    周甘宁倒是大大方方的,还推了推我的头:“现在不是挺好的,干嘛一副乱箭攒心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周甘宁白我一眼:“因为你不学好啊,动不动借酒浇愁,看不下去了呗!”  “哪有动不动……”想到头一天晚上,我和他在顶层酒吧喝到天怒人怨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范爷爷也敛起了笑容,严肃认真起来:“丫头,今天你来之前,我也和你父亲通了电话,我能理解他的苦恼。五年前这事,本来我们几个都不打算对你多说什么了……”    我又垂下了头,自顾自想起了心事。    五年前的那个大雪天,我一个人冒冒失失跑到野外,在雪地里迷路,还差点与外界失联,是周甘宁的一通电话为我于风雪中获救赢得了希望,我曾悄悄觉得这是命运指路,要派给我一个英雄……    我不知道的是——打那通电话的时候,他人已经在秦岭。叶皎婚礼一别,我没心没肺地回来了,他不知抽什么风,竟后脚也跟着来了。    他迅速报警,替我联系救援,并哀求两个熟悉路况的老乡带路,进山找我。  凭着我在电话里给的一点模糊的信息,救援的人们在几个谷口疯狂搜索,最先发现我的是周甘宁这支队伍,当时的我,因为雪盲、体温下降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他们几个轮流把我扛出山谷的。  雪地里路难走,周甘宁一个城里来的娇小伙子,哪里涉过这样险!也不知是哪来的劲头,他居然扛着我闷头跑了一路,将我放到救护车上,老乡才发现这城里小伙手臂脱臼了,整张脸也都冻伤了。    我被送往医院,基地又出事了,范老师摔伤了,因为心急要赶来看我。  一般冬天的工作量小,所以基地驻扎的人员比平时少了很多,几起突发状况同时出现,人手瞬间成为了最大问题——刚接上手臂的周甘宁同志上演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场个人英雄表演,这厢才救完我,又挑起了范老师那边的救护大责。据说他顶着一张红肿僵硬的脸在医院的病房、手术室顶了两天两夜,小护士看不下去,领着他去上药,他对人一笑伤口就开裂,很是扎心。    而躺在另一间病房的我,对这一切,丝毫不知情。范老师不让说,周甘宁也不让说。  还有一个人也来了,他也不让告诉我。  他只在我打了止痛昏昏沉沉睡着后,在我床边沉默地坐了好久。    范老师说:“同意带你来秦岭,当我的学生,是征得了你父亲同意的。我是你的老师,同时也是他的几十年的老友,这事老秦不想你知道,怕你抵触,却再三托我照顾你。这几十年的父位空缺,他内心对你是有愧的,却寻求不到与你沟通的方式,连关心、担忧都是偷偷摸摸的,他说‘孩子她想去哪学什么做什么都好,只要别又躲起来……或是像她姐姐,飞到天远地远我够不着的地方去了就行。芸生肯让你教我也放心,一切拜托。’ 我看你父亲这辈子大概都没对谁这么小心翼翼低声下气过……”    老秦也没想到,我在秦岭会出事,险些把命都丢了。更没想到,我还拖累了范老师。  他在陕西呆了三天,因私离京这么多天,对于公务繁重的他来说,是极罕见的事。    最终他和范老师达成了一项共识——让我离开秦岭。两个老头都觉得,我性格太冒失随性,不适合从事长期的野外科考工作,老秦的底线是,孩子性命重要。  他们的本意是通过苏姨等人,把我劝回北京,再找个普通的教职,或是从旁鼓励我继续读书,反正平安健康最重要,没想到我死也不肯回京,一个人逃到了遥远的南国。    对于我的任性与逃避作风,老秦是有些生气的,但他更怕把我吓到更远的地方去,只好继续压抑地沉默着。  我在花都的一切,自以为同他没有丝毫关联……现在看来,应该也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  至少当年在医院里,他同周甘宁是有过接触的,可他们之间究竟谈过什么,与后来我在花都的生活、工作有没有什么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道,在我受伤住院大半个月之后,周甘宁脸上的伤也恢复到不见痕迹了,才在我的病房里,见到了一捧包得极其浮夸的花草,和那个用植物挡住脸,让我猜猜他是谁的,浮夸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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