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出身尊贵却是个胸无大志的仙,尤其才出世便喜获了死讯。 寻常的神仙只要没有大劫难,活个几万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如我这般不到千年的命数,在三界里不过弹指一挥间,什么修身养性琴棋书画,于我而言都没了意义,便是连修炼都放在了一旁。 别说千年的时光不可能修炼到上神的阶品,即便侥幸飞升了,上古时期的大神尚需两人合力方可杀死蜚而保得自身不灭,我不过一己之力,定然万万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便不如踏踏实实的放弃了不去做。 要说妖兽在天庭里历来是没有地位的,造化一般的看个门,造化特殊的当个坐骑,但断断没听说有能登堂入室和神仙平起平坐的,起初有那么几次,我打算将阿类劝走,但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时日久了,阿类做的甚合我意,我也习惯了他在身旁,便不再去想哄他走的事。 于是终日里我不过窝在书房里翻翻书,看的倦了便在湖边走上一走,我这流珠院虽不大,但景色却精致的紧,阿类又是个有情趣的,怕我看久了憋闷,很花了些心思在装点院子上。我喜欢那山间的三株树,阿类便引了枝叶来种,百来年过去了,湖畔四周已然长满了三株树,三株树的叶片由三粒珍珠组成,到了夜间这珍珠会发出莹莹的光,在湖中划船赏月别有一番风味。 打理宅院处理日常事务这等琐事我自是不愿多问,好在阿类勤快,且凡是与我有关的事必定亲力亲为,绝不让小仙娥插手。 每日我睡到自然醒,案几上必然有一杯温水,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熨烫齐整的衣物,挑给我吃苹果必然是最红艳的,桃子必然是最水嫩的,葡萄必然是最圆润的。 既然让阿类留了下来,左右总要有个说辞,将他称作我的神宠自是不大合适,论理应该算个亲爹宠,可说亲爹更不合适,太白星君留给我的那几屋子书里有本事物志,按照那书册里的记载,三界间尚未出现过能下蛋的爹,但阿类的样子虽说千娇百媚倾国倾城,可外表明明是个七尺男儿,叫做亲娘宠似乎也不合适,我思来想去,最后将阿类当做个祖宗宠供了起来。 说将起来,阿类对我真是掏心掏肺的好,不知是不是因着我是自他肚里蹦出来的缘故,但凡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我是他心尖尖上的那块肉,当然,我这一方天地里本也没有旁的人,左右不过分来伺候的几个小仙娥,可这小仙娥自天庭上派下来,确是见过几分市面的,尤其于那规矩礼数精通的紧。 寻常的神仙出世,不是从娘胎里诞出便是自天庭的瑶池里吸收天地精华凝聚而成,皆要经历个懵懂的仙童阶段,造化特殊些的,石头里果子里蹦出来的少不得也要经历几千年仙君的阶段,如我这般出世便是堂堂上仙的绝对可说是前无古人了,但这班小仙娥很没个眼色,竟欺负我才出世,将我当成了那不谐世事的小仙童。 小仙娥们对阿类很是看不惯,明里暗里与我说了几次,什么“一只妖兽不去看门居然化了人形居主室有伤大雅”,又或是“流珠院堂堂上仙宅院,此等清高之所怎能交由妖兽打理,有伤风化。” 我堂堂的上仙自是懒得去同小仙娥们解释,为了堵住旁人的嘴,我在主厅并排放了两把椅子,饭桌上两套餐具,两件主室,我一间阿类一间,总之有我的就有阿类的,我不是个多话的神仙,阿类做事我从不过问,我用我的所作所为表明了我对阿类的态度,在这中仑峰的流珠院里我与他是平起平坐的。 但悠悠众口不是那么好堵住的,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这流言蜚语不仅听不到了,还一边倒的变成了各种阿类的好话,什么“阿类修建的围墙造型独特”,又或是“阿类设计的珠帘别出心裁”,就连看阿类的眼神都逐渐起了变化,我甚是不解,直到一日晚饭后,落霞正美,我吹着微风沿着湖畔散步,前方不远处立着阿类和一个眼圈微红的小仙娥,我不及多想,躲在庭廊的柱子后面偷偷看,但见阿类拉着小仙娥的手,软言细语的说了几句话,然后竟然将那小仙娥拥入了怀中。 这这这,我有点愣神,我这祖宗宠是耐不住寂寞要再找个祖宗来偎依吗? 我正琢磨着祖宗宠找来的祖宗要如何对待时,那小仙娥已经走的远了,阿类整了整衣服,冲着我藏身的柱子道:“出来吧。” 轻咳一声,这等事情被我撞见,阿类面色如常,我却觉得尴尬的要死。 阿类看了我一眼,云淡风轻的道:“你想多了。” 我诧异的抬起头,阿类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明明是一张男人的脸,却如此明艳照人风情万种,我自出世以来便独居在流珠院,虽不曾见过大世面,但也实在想不出比阿类还美的人能是什么模样。 阿类敲了敲我的脑袋,他那磁性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这小仙娥遭人排挤受了点委屈,来找我哭诉的,断断不是你想的那个样。” 与一众势利眼的小仙娥混成了体己,怪不得再也听不到有人说阿类的不是了,这也算得一桩本事。 烦恼的事情又去了一遭,那晚我睡得很好。 眼见得阿类的地位在这流珠院里水涨船高,大有超过我之势,不论大事小事,小仙娥们一律绕过我去请示阿类,左右我这流珠院也没什么大事,无外乎院子里添个秋千还是多座桥,这解闷用的小船是尖头的还是圆头的更好。 我放心的在流珠院里混吃等死,闲暇了便翻翻书,划划船,每晚阿类都会亲自为我洗浴,书上虽说男女有别,但他非男非女,我不男不女,这别不别的实在有些梳理不通,更何况我是他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也不觉得有需要回避的道理。 我曾指着我这光板身材问过阿类:“阿类,你说我是男是女?” 阿类的神情很是恍惚,他替我梳发的手停了一停,道:“我们类一族,历来是雌雄同体,外在是男,内在必然是女,外在是女,内在则必然是男,你本不是类,但你既过了我这一遭,便男女皆有可能。” 这话虽跟没说一样,我却对类这一族起了兴趣“那你可有中意的类?我去带回来同你作个伴。” 我不过千年的命数,但阿类既已化形,少不得能活个万年,我想起了那晚被阿类搂在怀里的小仙娥,万年的寂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似乎应该给他找个伴侣,我不自禁的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外在是女,内在是男的类。 阿类却笑了,道:“哪有什么别的类,亶爰山你去了这许多次,可曾见过旁的类?”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我只见过阿类这一只类,“在哪能寻到它们?” “它们?”阿类收了梳子,那双桃花目顾盼流芳的望着我,难得一本正经的道:“没有它们,这世上自古以来只有一只类,我们类一族在死之前会产下另一只类,新的类会有老类的传承,每只类只能生产一次,一次一胎,所以,没有它们,只有我和你。” 我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每只类将死的时候会生产一次?我看着镜中的阿类道:“那你有了我,要死了吗?”说起死,我的心中没来由的刺了一下。 “小十,你是特别的,”阿类缓缓道:“我只知道你便是我的延续,我是断断不会再生产了,但你没有我的传承,所以现下我还不会死。” 阿类的话我其实并不大懂,但我一个堂堂上仙,似乎成了这世上最后的一只类,换句话说,类这一族,在我这里绝了种。 阿类这番话说的我暗自蹉跎了几日,努力想梳理清楚阿类与我、妖兽与上仙、雌雄同体以及是男是女的关系,但不想则以越想越乱,最后干脆在我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还是阿类一语惊醒梦中人,那日晚间他煲了一锅粥,盛了满满一碗端到我面前,道:“别想些有的没的,左右也想不明白,不如多吃些长点肉来的妥当。” 这几天我忙于思考仙道,颇有些食欲不振,晚膳时少吃了一碗饭,于是阿类特意加了一顿宵夜与我,我随手舀起一勺送入了口中,那酸爽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就此清醒了过来,左右不过还有几百年的命数,是男是女,是仙是类,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别让阿类担心才是正经。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神仙,两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离开过中仑峰,最远也不过去趟亶爰山。 这太华山离亶爰山颇近,腾个云也就半炷香的功夫便能到,想来这洞府的位置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方便我随时去献身。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我这颗石头乃是那蜚的精纯之气供养而成,这千千万万年间多少也有些血脉相通,那蜚的气息如何,万里之外我都能感受的到。 但样子总是要做的,好歹也要让那些未曾谋面的仙僚们放下心,我左右是挂念着这个事情的。 于是每隔十天半个月我便会到亶爰山上狠转上一遭,中午转不回来的那种,打着刺探敌情的幌子躲避阿类的爱心营养餐。 说起来,这两百年来最让我糟心的事情便是阿类的爱心餐,阿类为着我能多长二两肉操碎了一颗祖宗宠的心。 他让伺候我的小仙娥天上地下的收集菜谱药膳,自各个山头上寻来天才地宝,从选材、洗涮、切分、烹饪、再到码盘儿,所有步骤都要亲力亲为,决不让小仙娥们加以援手,每天变着花样的精心制作各种颜色奇怪味道酸爽的饭食,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尤其以他精心烹饪的为甚,不仅一日三餐顿顿不落,更别提那上午茶、下午茶了,若他觉得我食量欠佳,还要再加上一顿宵夜。 每每我吃的痛苦不堪,他却吃的津津有味,还要用那双无比期盼的桃花眼望着我,深情款款的询问是否合我的口味。 我若昧着良心回答“好吃”,一大筷子菜瞬间就会被夹进碗里。 我若敢斗胆回答“不好吃”,阿类那双桃花眼马上能湿润的滴出水来,“怎么会,我吃着就很好,要不你再尝尝。” 一大筷子菜瞬间又被夹进了碗里。 我翻阅典籍时上面说神仙乃天地间精华凝结而成,不需饭食,亦不受饥饱所累。 若说起来,虽然我自出世以来一日三餐顿顿不落,但不论吃多少都不会觉得饱涨,不吃也不会觉得饥饿难耐。 我曾拿着那本典籍认真的同阿类理论过,阿类嘲讽的添了满满一碗饭与我,道:“小十,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正经是只妖兽,而妖兽是必须要食饭的。”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本典籍,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其实很不能理解阿类对于吃食的执着,直到我第一次踏上亶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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