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三口人挤在年头颇久的平房里,只大半间屋子,还要分出个前厅后卧。郑家宜说她妈妈才出院两天,这会吃过药睡下了,没能见客,抱歉得很。    陈惜从门帘缝瞧进去,堪堪放张一人半的床,郑母蜷着腿睡着,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比实际年龄老出十岁不止。    这样困顿的环境里,却生出不屈不伏的一朵小花来。    客厅的桌上摆着热茶和一盘新鲜的蜜桔,桔子没什么稀罕,可陈惜看得出,那是因为他们来访,郑家宜才特意准备的。    三个人低声谈话,郑家宜和陈惜互相询问郑风的去向,都无头绪。    “最后一次联系……”小姑娘回忆着说,“我爸下了轮渡,说手机快没电了,晚上再给我打电话。”    冼骏插话,“你确定是下轮渡不是上轮渡之前?”    郑家宜打开微信给他看照片,“这是江对岸嘛。”见陈惜探过身子,就把照片转给她。    陈惜终于看到此前只存在于对话里的郑风。瘦,但精神奕奕,立于皑皑雪地,身后是茫茫江水,头顶一片铅灰的天空,自拍照角度不佳,只拍到头和肩,却拍得顶天立地。    冼骏在一旁问:“你爸失业之后这段时间,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爸不爱说工作的事,不想让我和我妈操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新工作了,但最近挺忙的,经常出差,和以前当记者时候那样。”    “他是不是在调查什么?”    冼骏单刀直入,陈惜心里突地一跳。    郑家宜睁大了眼睛,“啊……是这样么……哦对啊,也有可能,我爸喜欢调查采访。”    陈惜比小姑娘敏锐,听出冼骏是有备而来,指向性明确。    她拿一只桔子,慢慢地剥着,听冼骏问郑风有没有经常联系的人、常去的地方,有没有资料留在家里,郑家宜频频摇头,“他走的时候都会带上电脑和记事本。为什么问这个?”小姑娘有些疑惑了。    冼骏不接问话,仍是追问:“最近有没有陌生……”    一个剥好的桔子塞进他手里,适时截断了他的话。    陈惜用眼神示意他吃桔子,回头和郑家宜聊起家常,把这个话题岔开了。    冼骏又获得一次崭新的人生体验,居然有人妄图用一只桔子作为他的封口费!    但这种柔软的方式,就像手心里柔软的桔瓣,很容易让心也软下去,开不了口。    ——反正从郑家宜这里也打听不出什么,算了。    从郑家离开,时近中午,日光透过红黄蓝绿的遮雨棚,泼一地油彩,别着荧粉发卡的女童用彩色粉笔在红褐色的砖墙上涂鸦,穿紫稠旧袄的老奶奶坐在门前,笑吟吟看她。    穿行在浓妆艳彩的世界里,唯有前面的她是绝对的黑白。    冼骏这时才留意到,陈惜的身上从不带色彩。上次见她是白色羽绒服,今天换成黑色,黑色的衣裤和黑色的提包,连搭扣都是黑色。    黑白到如此苛刻的地步。    冼骏说送她回家,陈惜没有推辞,她正好有事要问一问。    上了车,冼骏问她住哪,她说:“青春汇。”正要进一步描述路线,他已经在逼仄的胡同口车技高超地调头,见他对路线熟识,陈惜便不再多言。    等车子驶上大路,冼骏先开了口,“你的色盲是外因造成吗?”    陈惜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发问:“关于郑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更深入的事情?”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是那次车祸导致的?”    “有关系吗?”    “有关系。”    短暂的对峙过后,冼骏的领导力占了上风。    陈惜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上安全带,仿佛这辆路虎特别不安稳似的。“就是那样。我头部受伤。”    她声音很轻,在路边大张旗鼓的音乐声里几乎听不见,但这样轻的声音,落在冼骏握着方向盘的手上,砸得青筋暴起。    陈惜察觉出他的异常,缓和语气说:“我有时不太想提起这件事,但也不是完全说不得,说就说了,你别放在心上,没事的。”    冼骏从她轻描淡写的话里听出来,那场车祸她了解的并不全面,毕竟没有他涉及那么深。    他确实有所隐瞒,上次会面,他权衡过后,没打算和盘托出。但现在,几乎没经过权衡,他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独处,容易产生信任感,又或许是,因为她无辜受累的色觉。    对于一个刚要展翅的画家,那场车祸无情地折断了她的双翼,可以说是灭顶之灾。    “你看过那场交通事故完整的报道吗?”他问。    “看过一些……很少一点。”    果然。    “那场交通事故一共有7人受伤,但只有2人住院,一个是你,另一个,”他目视前方,缓缓吐出两个字,“是我。”    命运是个玄妙的东西,该相识的终究会相识,躲不开的永远躲不开。    路边的音乐和间或掺杂的一两声喇叭,隔窗听去,忽近忽远似的,让陈惜觉出几分不真实。    “你?你也在那里?”如此巧合?    冼骏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你虽然没看过报道,但也应该知道,肇事者至今没有找到。”    “你认为郑风在调查交通事故?”陈惜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    “郑风执着地把你、我、他——他让郑家宜来见你,其实就是通过郑家宜将你和背后的他联系起来——再加上你和我,我们三个,你会联想到什么?他是记者,而你我呢?”    车子驶出拥挤的市区,他挂档提速。    “你和我有什么共同点?除了美时,就是那场车祸。当时你和我是首当其冲的两辆车,你的车当场报废了吧,我那天开的朋友的改装车,不然后果也难说。”    冼骏停了一下,许是回想起事故场景,他冷冷勾起唇角,“如果郑风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事故原因’这一条,不是最合理的推论吗?”    陈惜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个更震撼的可能,已经顾不上郑风的话题,立即追着问下去,“事故原因——你认为事故背后另有原因?”    他没有回答,但陈惜从他紧绷的唇角读懂了答案。    她并不大信——冼骏这种精英人士,会不会倾向于阴谋论?但她也未轻易否定,试探道:“我没从警方那里听到相关定论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冼骏的目光往车钥匙那里瞟了一下,仿佛钥匙能替他回答似的。    他不解释,陈惜也不再追问,两人沉默下来,气氛说不出地怪异。    一路无话到公寓。停车位已满,陈惜说在小区外下车就好,冼骏径直开进了篮球场。    车位少,篮球场是露天无围栏,常有人把这里当临时停车场,看来他对附近环境挺熟悉的。    她不赞同侵占公共区域,但想他立刻就会离开,便未出声。    冼骏绕过车头时,她已开门下车。    站在门边,她认真地望入他的眼睛,“冼先生,我想我们应该信任警方。”    言下之意,他思虑过多。    他不置可否,从后座拿过她的包,“上去吧。”    递给她时,触到她的手指,冰凉。    一路都开着暖风,她竟仍然很冷么。    他站在车旁,目送她拎着包往楼门去,黑色衣袖露出一截纤细过头的手腕。    那么瘦,好像两个月多前的那场伤病从未痊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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