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酒随庄中弟子正缓缓往白鹿山庄大门走去,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白雪落所讲之事。    徐远。    徐远,原是扬州府一秀才之子,家中唯有几亩微薄田产,非大富大贵之家。徐远十六岁之前,与家人居于扬州府下辖的县城,随着父亲读圣贤书。而母亲早逝,父亲沉迷于圣人书籍,加之田产不多,也没有再娶续弦,家中唯有母亲陪嫁过来的乳娘照顾父子起居。    乳娘是老实巴交的人,跟邻里相处得十分融洽。墙边挨着的另一家,也是苦哈哈地摸爬打滚上来的,现如今在镇上开了一家染坊,一家人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劳作。这家人姓刘,刘家大叔跟妻子虽然辛苦劳累,但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都很疼爱她。    后来,乳娘染病去世,因无人照料,这父子俩常常饱一顿,饥一顿。刘家妻子可怜长身体的徐远,便常常让婆子做多一份饭菜给徐家父子,为照拂徐远父亲的面子,便请他过来给女儿启蒙。    邻家女儿的脾性有些唯唯诺诺,十分听话。父母疼爱,家中又是做染坊绸布的,总能穿着漂亮的新衣裳。由于营养良好,粉嘟嘟的可爱脸庞总让人想欺负。当然,徐远从来没有欺负过,他总是一副自持的样子,刘家女儿的模样,都是他装作不经意间偷偷看来的。    父亲沉醉于圣人之言中,徐远的放养模式与刘家女儿的精细养育形成了鲜明对比。    婆子常常挎着个小食盒敲门送饭,大多时候都是徐远来开门。有一日,他看到婆子肥胖的身后有一角粉色的衣裙,婆子正在交代两句,他却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看到有半个脑袋从背后伸出来,虽然只能看到漂亮的小花簪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他知道这对眼睛的小主人正在对他笑。    他想笑,但父亲常常教导他要不苟言笑,所以他不能笑。    江南嘛,河网纵横交错,许多村庄与人家都是依河而居。徐家和刘家前边就是一条小河,河边修建了石阶,长年累月的水体滋养,长出了厚厚又潮湿的青苔,伴有独特的味道。许多人常常就在河边蹲着或坐着小板凳洗衣服。    一开始父子俩都不怎么收拾自己,许久不换衣服,久了就有味道,实在是看不下去,刘家还给他们一人送了两套平常衣裳。母亲和乳母都去世后,十二岁的徐远开始学着洗衣服。就那样蹲着,把衣服铺在石阶上,见别人有搓板,但他愣是没找到以前乳母用的那个,或者说以前根本不知道衣服是这么洗的,因为家中一切都有母亲和乳母,他只负责跟父亲晃着脑袋之乎者也。    徐远蹲在那儿,捡了块石头,就这样一上一下击打着衣服,动作笨拙。洗着洗着,突然听见一阵甜糯的笑声。抬头,看见一张粉嫩可爱的小脸,在河边上蹲着,看他,笑他。    他已经十二岁了,特别是母亲和乳母去世以后,他就更加敏感。突然被这样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笑话,他有些绷不住脸,还有些恼怒。他就低着头,然后听见一阵跑步声,那小姑娘跑回家去了。他又低着头,拿着块石头,呆呆地击打着衣服。    不过一会儿,脚步声去而复返,小姑娘气喘吁吁地,却拿了个搓衣板,笑嘻嘻地要递给他。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然后他听见父亲从刘家出来,走到小姑娘身边,“你怎地跑出来,跟某回去,还有半篇书未讲完。”然后又看看自己儿子,“吾儿,浆洗完衣物,切记净手之后方可再阅书卷。”    父亲讲究家中绝对的权威,哪怕现在只有徐远一人认他的权威。徐远只好顺从地回答:“是,父亲。”    说完,父亲便带着小姑娘走了。    他听见父亲训小姑娘,声音不大,他却唯独听到了她的名字。    婉君。    有了搓衣板后,徐远洗衣服就方便多了,功多手熟以后,洗衣服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了。但他依旧洗得很慢,常常在河边一蹲就一个时辰,为此,常常挨父亲的骂。    他想见那个小姑娘,远远望一下也好。他失去了母亲和乳母的照料,父亲又不是个明白人,但他还是想看看那个被照顾得很好的,长得很可爱的小姑娘。他也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他不嫉妒。    但他也不是能常见到婉君,也许一月里有一两回吧。有时候刘家婆子会带她出来玩耍,但都是很短的时间,他也没法老是撞见。    但这就够了,他想着,自己以后如果能考中举人,或许也能在县里当个师爷了,那个时候他也一定能买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给她。就当,就当报答他们家的恩情好了。    这样的日子平平谈谈,凑合着过了两年。徐远父亲是个死脑筋的人,不知怎地得罪了权贵人家,叫人打了一顿,也病死了,家里的田地和家宅也不知怎地就被人变卖,连他都变成了奴仆,卖了抵债。    这是十四岁的徐远完全不知道的,他每日接触的只有父亲,还有书中的仁义道德,怎会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事。    他被卖到了扬州府的富贵人家中做苦力奴仆,每日要洗马桶。    刚开始,他闻了味就想吐,完全没法刷。吐得连饭都吃不下,当然,他没干完活,也没有饭吃。    一日,他又在洗马桶。恶臭熏得他睁不开眼,他又不争气地吐了。刚好,一名管事路过了。管事在前边儿挨了骂,满身的怨气晦气,正没地儿撒呢?    管事见状,叫小厮把徐远的头给狠狠地塞到马桶里去。    嘴里还叫嚣着:“嫌马桶脏是吧?爷还嫌你脏,不知死活的臭东西!”    如果说,失去母亲、父亲、家宅对于少年徐远来说,是不幸,那么这天彻底让徐远感受到了自己是只蝼蚁,在苦难面前,无能为力的蝼蚁。    徐远大病了一场,但也没什么人管他。    被扔在柴房里,奇迹般地,靠着每日的馒头和清水,他活了过来。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但做事麻溜了很多。属于他的活儿,他一丝不苟地做完。    苦活儿锻炼了他的意志,也锻炼了他的身板儿。    他不再是那个白白净净,瘦瘦弱弱,每日只会念书的少年郎了。    渐渐地,不爱说话,不爱惹事,长得周正,干事利索,还能识文断字的徐远,也被带在了一名管事身旁做事。    时间过去了整整十年。    有一日,府里少爷要找一个能写诗词,不爱说话的跟班。管事秦叔便把徐远推荐了去。    “小子,我晓得,你是个识文断字的,是个人物。你到少爷身边去吧,日后少爷给你赏了好差事,别忘了老秦叔就行。”    徐远点了点头,给秦叔斟了一杯茶,并不说话。    第二日,徐远便到了少爷的院子。但一开始,徐远对少爷的长相没什么印象,因为很长时间里他都低着头,没有抬头看少爷。    慢慢地,他也摸清楚了。    少爷喜欢吃喝玩乐,青楼什么姑娘最舒服他都一清二楚,就是经常让徐远写什么诗,作什么画。    无非是一些讨好姑娘家的情诗,徐远以前没读过也没写过,但毕竟读书多年,写几首便熟悉了。    后来,不知怎地,少爷开始派人到各地去寻找名酒。除了写诗作画,还让徐远直接去给他送诗画了,每次都是交给一位大户人家的姑娘。    十年,作为一名奴仆,他已经明白该如何安身立命,所以也没有多问。    过了一阵,有一日,他又去送信给那位姑娘。    他还没来得及走,门推开,又有个人急匆匆地出来,说道,“高大,朱郎又送信来了么?是朱郎么?”    那也是个姑娘,长得温婉美丽,周身打扮亦十分精致。她见是徐远,有些失落。    “小姐,是朱公子的随从替他送信来了。”    听到有信,她又有些雀跃,一把拿过信封,就要往回走,突然又转过身来,对着徐远说:“等一下,婉君亦有礼物赠与公子,劳烦转交。”然后从将一方淡紫色的手帕给了高大,高大又递给徐远。    婉君……    徐远心中的惊愕还未平复,这竟然是婉君!    “哎,你拿着呀!这是小姐给你们少爷的手帕,绣了好多天呢!”高大看见徐远没有反应,便喊道。    徐远这才回过神,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来。他没有抬头看婉君,他怕自己抑制不住,直到门“吱呀”一声关掉了,他都还傻傻地站着。手心里捧着那方丝帕。    婉君,这是刘府。想必,这就是年少时的刘府啊,那个粉雕玉琢的,会笑他的,给他搓衣板的小姑娘长大了么……    徐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朱府,又是怎么把手帕交给朱良义的。    朱良义头也没抬,便让他自行处理丝帕,并吩咐徐远,以后按时给婉君写信、送礼。    徐远魔怔了。    跟在朱良义身边,他完全知道朱良义是个什么人,想到年少时的那个小姑娘,拥有着他羡慕的生活的小姑娘,竟对这么个畜生动心,他心里满是恨。    但另一边,他写信越来越用心,好像天底下最好的词句都用不够。那些庸俗的词句,怎么能配得上他的婉君?    他矛盾着,痛苦地陷入了一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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