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回到徐州已是深秋。    河东在盟约达成后增加了不少兵力。这些河东援兵有效减轻了苏曜和陆诒的压力。不过这并不代表同盟一帆风顺。河东主将和陆诒都希望主导战局,两人之间明争暗斗,后来更发展到各自为战。苏曜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弥合双方的关系。好在他前世也与那位河东主将共事过,知道怎样说服他。在他调节下,河东与武宁终于可以互相配合。王守在两方夹击下疲于奔命,渐渐显露颓势。    可惜这一年寒潮来得格外早。交战的几方都没有在严寒中作战的准备。天气转冷后便逐步退出了战场。河东与武宁约定春季一起出兵后便退回曹州过冬。    陆诒却没有率军回徐州。这一年武宁攻下不少城县。陆诒决定不回徐州过年,而是驻扎在新近攻下的地方,一来防备王守偷袭,二来巩固战果。苏曜本也打算和他一起整理军备、加固防线,却在这时得到陆仲召他回徐州的命令,只能匆忙回返。    陆仲对苏曜这一年的表现非常满意,见到他时好好勉励了一番,赠与他许多财物,还许诺来年会再次提升他的官职。    苏曜并不是很在意这次升迁,何况他已经觉得自己晋升速度有些快了,也许会引起武宁其他将官的议论。然而陆仲态度坚决,认为应该赏罚分明,何况他的功绩也配得起这样的奖赏。苏曜只得接受了他的意好。事情谈完,苏曜正欲告辞,陆仲却又告诉他,沈盼想要见他。    苏曜去见沈盼时,脚步显得有些迟缓。    数月不见,说不想见她是不可能的。可是在沈盼的事上,他总是容易紧张。千军万马他都能冷静面对,却会为一个沈盼患得患失。    然而他终归要面对她。苏曜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沈盼所在之处走去。    沈盼似乎还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和往常一样坐在廊下看书。秋阳恬静,微风和煦。庭院中的桐叶纷纷飘落,偶尔还会有一两片掉落在她脚边。    苏曜看得失神,一时未曾注意脚下。乌皮靴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几声细微声响。沈盼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与苏曜隔着回廊无声相望。    良久,还是苏曜先回过神,对她微微一笑:“小娘子在看什么书?”    沈盼没回答,只是将书递了过来。    苏曜接过,略微翻看,颇觉意外:“《管子》?”    沈盼轻声回答:“以前粗略看过,只是觉得为后人托名之作,所言又太过驳杂,便未在意。上次俞老写信来时却建议我读读这书。”    苏曜笑了,他认识的女子里,也就沈盼有读这种书的兴趣了。    虽然在前线,他对俞显近来的事迹也有所听闻:“听说自从俞夫子穿着徐州新出产的夏布招摇过市,又写了一首什么诗后,很多人都在求购相同的布料。这些布现在的价格甚至超过了丝绢。恭喜小娘子,这条路看来是走对了。”    俞显那个臭脾气,竟然肯答应帮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沈盼点头:“这还要多谢赵君。他将布送给俞老,又说是徐州新制的布,俞老才有了兴趣,还特意来看过我们怎样种麻纺线。离开徐州后,他便将我送去的布裁了袍子,穿着访亲拜友。之后他还给了我很多建议,比如让我送一些料子给陆家的世交。他说与我们来往频繁的多半也是颇有地位的人,上行下效,会很容易推广。”    苏曜含笑道:“公服绨,令左右服之,民从而眼之?”    沈盼知道他引的是《管子》的内容,便也一笑:“《轻重》,第八十四。”    看来她已读过了,苏曜便笑着说:“小娘子既读过此篇,想必知晓后续之事。如今苎布的势头虽然很好,也须提防将来重蹈鲁、梁覆辙。”    《管子》里记述鲁、梁两国出产绵绨。管仲令齐桓公穿绵绨之服,又让左右近臣也穿,引得齐国百姓也都跟着穿了起来,以致绵绨价格飞涨。鲁、梁两国百姓见有利可图,便荒废农耕,终日织绨。这时管仲又让桓公改穿帛料,并禁止百姓穿绨。鲁、梁之绨无法卖出,又缺乏粮,陷入饥荒。最后两国只好屈服于齐国。    沈盼明白他的意思,也很认真地回答:“经营苎布的所得,我已交由阿舅用于购置粮谷,且在徐、宿等州购粮需高于市价。农人种粮有利可图,便不至完全荒废农事。加上今岁南方数州又是丰年,粮价低贱。徐州粮价高于南州,必有人从南州运粮来此贩售。我想徐州不至于出现粮荒。”    “故善者委施于民之所不足,”苏曜点头,“操事于民之所有余。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敛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櫎可得而平也。”    沈盼眼波在他脸上流转片刻,微笑着说:“现在改《国蓄》了?”    苏曜也笑起来:“我虽是武人,却也不是完全不读书。”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沈盼:“小娘子不觉得,我们其实很谈得来吗?”    很多事上他们都有默契,为什么前世就是没法琴瑟相和呢?    话一出口,沈盼脸上的柔和笑意便消散了。    苏曜对她的反应略显无奈。有时候,他觉得离她已经很近了,然而下一刻,她就缩了回去。自己究竟什么地方还没做对?    他轻轻叹口气:“我没有催逼小娘子的意思。小娘子如果需要更长时间考虑,我也能够理解。”    “你在宋州时……可曾见到赵文扬?”良久,沈盼开口。    苏曜摇头:“我并不知道他也出征了。”    “河东最早出兵时他就在了,”沈盼道,“俞老来谈盟约时,他还来过徐州。不过他回河东以后还有没有随军作战,我却不清楚了。”    苏曜笑了:“原来如此。不过我并不经常与河东的人一起行动。就算他在军中,大家分散作战,也不见得有机会见面。”    “他北上以后,升迁算很快了,”沈盼轻叹,“你当初也有北上的打算。如果去河东的是你,应该会升得更快。”    苏曜笑道:“我在武宁升得也不慢。”    不过换了河东,确实会再快一些。    沈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说道:“王守有个侄子王承。他比王浚大了近十岁,并且早就开始带兵,颇有人望。之前王守担心侄子势力太大,一直打压他。王浚死后,王承失去压制,势力大增,与王守矛盾日深。而义成一镇自划规王守管辖便一直对王守不满。如今战局对王守不利,他们想借机起事,摆脱王守控制。你回来以前,阿舅刚收到义成来信。他们已经与王守决裂,拥立王承。王承也向阿舅表示,愿意与武宁、河东结盟。”    苏曜点点头,但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这件事。    沈盼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才又续道:“你之前说,在王守的事解决以前不会离开武宁。如果王承取得义成兵权后肯与我们共同进退,王守的败局便无可挽回了。那你……也就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件。前世王浚死得没这么早。王守一直等到完成对义成的整合才向陆仲发难。  苏曜听着沈盼叙述,起初仍不是很明白她说这些话的含义。这对武宁是好消息,似乎并不需要担忧。听到后来,他才似有所悟:“莫非小娘子担心我会离开徐州?”    难道沈盼犹豫不决是为了这个缘故?    当然是了!苏曜简直想狠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没想到这点。沈盼不确定他会不会离开徐州,他也从未给出令她安心的承诺,她当然会犹疑!    “以前我确实考虑过投奔河东,”他诚恳地向她解释,“但是现在看来,北上未必是唯一的选择。”    前世他不懂陆仲的用意,又急于建功立业,才一心想另投明主。刚刚重生时,他也考虑遵循同样的轨迹。可是这一年变化太多,他又已经受到陆仲的重用,似乎不必急于北上。何况留在徐州,他还能经常见到沈盼,岂不是胜过上一世的聚少离多?    沈盼看了他一阵,神色颇为复杂。    许久以后,她才低声说:“我阿舅并没有称雄的野心……”    苏曜明白她的意思。陆仲虽是武将出身,却不好战,从来都只愿保境安民,不会积极扩充领土。王守逼到头上,他会应战;威胁去除,他大概就会息兵止战。沈盼是担心自己留在徐州会没有用武之地吧。    他对沈盼微微一笑:“我并不是只会打仗。”    真有实力,在那里都能成就事业。再说前世他好歹也快称帝了,并不是只知道动用武力的莽夫。  沈盼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对我的心意,小娘子还有什么疑问吗?”苏曜温和地问。    然而接下来,沈盼却说了一件在他看来不太相干的事:“赵文扬……快成亲了……”    “咦?”苏曜先是一惊,接着便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得知的?也不早告诉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赵文扬比他小了好几岁,竟抢在了他和沈盼的前面。    “他来徐州时说的,日子就定在下个月……”沈盼犹豫了一下,“你现在赶去,兴许还来得及……”    “是该赶去!”苏曜兴致勃勃道,“正好陆公准了我的假,可以去贺他一贺。小娘子若是不便出门,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一并转达。”    沈盼欲言又止。    苏曜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沈盼轻叹一声:“你去看看也好……”她再次看着苏曜:“就劳烦苏军使替我捎一份贺礼给他吧。”    苏曜自然一口答应。    “至于我们的事……”沈盼又踌躇着开口。    苏曜看出她的犹豫,摇着头说:“虽然我希望听到小娘子的回应,但绝没有逼迫之意。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并不介意再等一阵。小娘子若是觉得为难,就等我回来再谈吧。”    沈盼回避他的目光:“也许那时你会改变主意。”    “我的主意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他目光柔和,“等我回来。”    沈盼没有再回答。她沉默地看着苏曜离开。直到苏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脚步声也终不可闻,她才转开头,喃喃低语:“不等你了。这一次,不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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