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的使者是不是你杀的?”酒肆中的老者难得没有再嬉皮笑脸。    “是。”坐在他对面的赵文扬没有否认。    “年轻人,”老人语重心长,“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希望你不要走了岔路。权势虽然是好东西,但是不值得你丢掉本心去获取。”    赵文扬不以为然:“王守可以派人行刺陆仲,我为什么不能杀他的使者?”    “陆仲遇刺?什么时候的事?”老者大吃一惊。    他在河东停留了好几个月,对于河南的消息不大知道,没想到竟然已经翻天覆地。    “两个月前的事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赵文扬回答,“只听说伤得挺重……”    老人沉默一阵:“我知道你恨王守。可是你这样做,不就变得和王守一样了吗?”    “我知道老丈是关心我,”赵文扬沉声说,“但是武宁现在肯定面临很大压力。河东要是这时退兵,他们就是孤军作战了。徐州有对我很重要的人,我说什么也不能让王守达成和议。”    老者一声长叹:“事已至此,只能先想办法把问题解决了。既然你希望帮助武宁,何不谋求河东与武宁联手对抗王守?”    赵文扬苦笑:“我当然希望两边能够联合。只是我人轻言微,上次说动节度使出兵,已经使尽浑身解数。连买通他身边亲信的钱都是大家一起凑的。”    老者沉吟:“这件事我倒帮得上忙,就算是我还你之前的人情吧。”    赵文扬哑然,好一会儿才摇头笑道:“老丈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军政大事开不得玩笑,老丈可千万别把你的江湖手段用到这上面,会招祸的。”    老者一拍桌子:“臭小子,敢小瞧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叫俞显,随便写两行字都能让天下人传抄?    怪只怪当初一时兴起,想试探赵文扬的品行,隐瞒了自己身份,又装作财力不济,哄他为自己结了几次酒钱。现在赵文扬完全把他当成了江湖术士,他也不大好意思自承身份。可这小子未免太迟钝了。他就没想过自己这几个月在河中府怎么维持生计的?不过就算想过,大概也以为是靠坑蒙拐骗吧,俞显泄气地想,还是先把事情办成再和这无知小辈理论吧。    “岂敢岂敢,”赵文扬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漫不经心地安抚,“我这次是奉命回河中催要粮草,不能久留。我这就去把酒钱结了,等下次回来再与老丈好好叙话。”    他站起来,打算去找店主结算酒钱,谁知才刚一转身,就与一个女子撞了一个满怀。她手上拿着一壶刚刚温好的酒。两人相撞,酒水洒出,都溅在了赵文扬身上。    “对对对不起!”女子慌忙替他擦拭。    赵文扬连声说没有关系。    手忙脚乱中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抬了下头,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赵文扬发现这女子十分年轻,可能和自己一般年纪。她个子不高,但是胖瘦适中,一身布衣裁剪贴身,恰到好处的展现她的身形。头上别出心裁地在发髻外面缠了一圈青布,家常中又透着几分俏丽。脸型略显圆润,然而肤色白净,只左边眉峰处有一粒暗红小痣。柳叶眉、圆眼睛,嘴唇小巧红润,嘴角微微上翘,总有一点喜庆的意味。    女子瞧清楚赵文扬也是位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脸上泛起红晕。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失神,相对无言。俞显适时咳嗽一声,才惊醒了走神的两个人。    “实在对不住,”女子先开口,“郎君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再走。”    “区区小事,小娘子不须在意,”赵文扬温和地说,“某也还有事,不便再作耽搁。”    女子转了转眼睛,说了句:“郎君稍等。”    她急匆匆转身走进后房,不多时手里拿着一件男子衫袍出来,递给赵文扬道:“这是我阿兄的衣服。希望郞君不要嫌弃,暂且换上。身上的袍子请留在我这里,我清洗干净再还你。”    “太麻烦小娘子了。”赵文扬笑道。    “不,不麻烦,”女子红着脸,却很坚持,“请郎君一定让我弥补。”    赵文扬到底没拗过她,最后换上了她拿来的衣衫。    他走出酒肆时,女子想起还没打听他的名字,又追出来问:“不知道郎君怎么称呼?”    “我姓赵,赵文扬。”赵文扬回头答。    女子小声说:“我……我叫张云芝。这酒肆是我兄长开的。他叫张沛……”她低下头,脸带羞涩地续道:“你们下次来,就提我的名字,阿兄会给你少算点酒钱……”    说完她捂了下绯红的脸,飞快跑回了酒肆,留下微微失神的赵文扬。这女子不够含蓄,可是这样单纯的热烈并不让人反感。    “啧啧啧,这就见异思迁了?”俞显在他身后取笑。    赵文扬奇道:“我何曾见异思迁?”    “之前不是成天把沈家那个女娃挂在嘴上?”    “沈女郎于我有恩不假,”赵文扬正色,“但我并无非份之想。她对我援手是她心地良善。我岂能因此自作多情?老丈不可胡言。”    俞显大奇:“你们相处那么些时日,她对你又很不错,你竟然没动过心?”    赵文扬没有回答。沈盼的品貌在他看来都无可挑剔,又有恩于他,说完全没有过好感多少有点自欺欺人。可是……他脑中浮现出苏曜和沈盼并肩而立的身影。就算他们自己还没意识到,但是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就已经明白:苏曜和她才是最合适的一对。    良久,赵文扬轻轻摇头:“她有更好的人。”    ***    天通三年六月,河东与武宁缔结盟约,共同对抗王守。    两方都在与王守交战,结盟也算顺理成章的事。让各方惊讶的是促成这个盟约的人。    近两个月来,俞显数次往返于河中府与徐州,穿针引线,最后成功说服双方联盟。    虽然俞显声名显赫,但已淡出政坛多年,也极少参与诸侯的割踞争霸。他忽然出手,难免引人议论。有人认为俞显一直以来都在待价而沽,现在不过是做出了选择而已;也有人说他早年和王守有过节,所以趁机落井下石;还有人说俞显毕竟曾在旧朝为官,对王守将小朝廷的皇帝软禁之事深为不满,故而积极奔走。    河东与武宁都看得到结盟的好处,牵线人又是德高望重的俞显,俱都赏脸。谈判很快就进入实质阶段。    五月时,河东才首先向徐州派遣使者,六月便已达成了联盟,可谓神速。缔盟的文书由俞显亲自撰写,交给双方使者,分送河中、徐州。两方首脑亲自确认,正式在联盟的文书上加印画押后方才生效。正式会盟以前,俞显与河东节度使派出的使者一起到徐州做最后的确认。赵文扬则奉命护送。    刚听说这件事时,赵文扬怎么都不相信他帮助过的老人竟然是名满天下的文魁,反复向他确认,又再三陈述冒充俞显被节度使发现会招来杀身之祸,劝他趁事情还未暴露,赶快逃走。俞显让他气得不轻,干脆向河东节度使要求让赵文扬随他同来徐州,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是谁。    在前往徐州的路上,赵文扬都还在担心他是冒充的。以前读书时不是没看过俞显的文章,只觉得句句锦绣,字字珠玑。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些精妙文章竟然出自眼前这个还要自己接济付酒账的糟老头。可是到了徐州,看到陆仲亲自出迎并对俞显执晚辈礼后,赵文扬什么怀疑都没有了。河东节度使读书不多,也许还会搞错,但是陆仲绝不可能弄错俞显的身份。文如其人果然只是传说。  进入节度使府邸,俞显等人就与陆仲讨论结盟事宜。赵文扬的职级不足参与如此谈判,这期间就在州城内随意闲逛。    故地重游,赵文扬不免感慨。一年多以前,他是一文不名的流民,经历丧乱,从遍地饿殍的家乡逃出来,流落到此。现在他却成了河东的将官。虽然这身份还不足以让他扬名立万,但也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欺辱的了。而这一切全要归功于两个人。如果不是沈盼出手相救,没有苏曜给予的许多指点,兴许他早已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一年了,站在徐州街头的赵文扬想,不知道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虽然苏曜还领兵在外,但是听说沈盼已经回到徐州,他是不是可以去拜会一下?可是沈盼毕竟是未婚女子,贸然求见会不会有些唐突?    犹豫再三,赵文扬还是写了一封短函,请陆府家仆转交。第二天便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沈盼请他前去一见。    赵文扬在下仆引领下进了陆府内院。不过他并没有被带到堂屋,而是一处安静的庭院。庭园不大,景致也无甚出奇,不过院子中间几个搭着布匹的巨大木架十分引人注目。    有名女子抱着一捆湿布,正踮着脚尖,要将一匹布往架子上晾,正是沈盼。    布匹的份量对她来说有些沉重。赵文扬看她吃力,连忙上前,帮她托住布匹。    “我帮你。”他说。    沈盼回头一笑。在她示意下,赵文扬握住布匹的一端。沈盼则提起另一端,将布匹抖开。之前赵文扬并没太留意她手中的布匹,这时才发现这布是被染成十分浅淡的蓝色,中间夹杂着丝丝不规则的浅白,形成状如龟背的纹路。虽然不懂染织,赵文扬还是看出这布料甚是别致。再看院子里挂出的其他布,红白黄绿皆有,花纹也各不相同,但是色调都很淡雅,不同于日常所见的料子。  赵文扬非常困惑,以沈盼的身份,难道还需要自己劳作?    沈盼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疑惑。将浅蓝布挂到木架上后,她对赵文扬浅浅一笑,只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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