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盼回到徐州已是腊月。    她到的时候刚好飘起了小雪。黄昏未至,天色已黯。    车马进入陆府时,陆家人都有些吃惊——按照他们的估算,沈盼应该还有两天才会到。    回到陆家,沈盼先拜见了杜夫人,得知还没有人告知陆仲自己已经到家,从杜夫人处出来,她便自行来书室寻找舅舅。    往常年节将近都是清闲时光,因而在书室门口撞见苏曜时,沈盼颇为意外。    苏曜这时刚和陆仲讨论完开春后的战略。沈盼到时,他正拉门走出来。猝不及防间与沈盼照面,苏曜也愣住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突然沉寂了,只有屋檐外面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    “我以为小娘子后天才会到……”许久以后,苏曜讷讷开口。    “本来是后天到,”沈盼轻声回答,“只是我想念舅舅、舅母,早动身了一天,路上又赶得急些,所以提前两天到了。”    苏曜抬眼,见她已换了家常白色绫裙,上身则是紫绫短袄,外罩一件浅黄半袖,脸上薄施粉黛,一头乌发梳得齐齐整整,却没有任何钗钿装饰。发现她没有佩戴自己送的银钗,苏曜略微失望。那件礼物不合她心意吗?不过他很快掩饰好情绪,笑着问道:“小娘子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还好。”    “李兄夫妇好吗?”    “也很好。俞姐姐已经能下地了。我走之前,他们还让我向你转达谢意。多亏你推荐的医士,她才能好转。”    苏曜仔细观察,沈盼对俞慧康复的欣喜不像作伪,微微放心:“小事而已,不足挂齿。”停顿片刻,他又问:“小娘子这几个月还好?”    话出口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这句话刚才明明已经问过,再问一次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紧张?沈盼会笑他吧。    果然沈盼的眼睛弯了一下。不过她没有出言讥笑,脸上反而多了几分暖意。她用柔和的语气重新回答了一遍:“我很好。”    然而这笑容稍纵即逝,很快她又沉默了。    苏曜有心和她多说几句,搜肠刮肚寻找话题。他忽然想起的确还有件事应该告诉她。他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陆诒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快就到了?阿沅,阿沅?”    他一边喊一边大步走来,到了近前忽然瞧见苏曜和沈盼在一起,“哎哟”一声,急忙扭身走开:“刚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聊啊。”    他走得比来时还快,片刻就没了影,留下苏曜和沈盼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苏曜尴尬地解释,“我们的事……我并没告诉过他……”    陆诒这阵子表现得十分古怪,经常在他面前提沈盼的名字,还时不时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苏曜又不傻,自然察觉到陆诒态度有异,进而猜测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只是苏曜非常不解,他自觉从没在陆仲父子面前露出破绽,陆诒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不想让沈盼觉得他是个嘴碎的人,这阵子更加检点,可还是没能阻止陆诒时时的打趣。    沈盼低声回答:“我知道。”    连父亲沈曦都知道陆仲欣赏苏曜,陆诒怎么可能还蒙在鼓里?只是她原本以为苏曜一回徐州,陆仲就会和他提及婚事,可看现在的情形,苏曜对舅父的打算似乎还不知情?    苏曜看她垂下眼帘,心里又开始忐忑。她不高兴了吗?每次她心事重重的时候,他总是特别不安。    “你刚刚有话和我说?”又过了一会儿,沈盼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是,”苏曜急忙回答,“前几天收到赵文扬的两封信,分别给我和小娘子。看信上的日期是两个月前写的。他以为小娘子还在南郡,所以送信的人先去了南郡,没寻到人才来徐州找我。不过我那时也出征在外,直到回师徐州才碰到他。因他急着赶回河东,小娘子那封他托我转交。只是没料到小娘子今天就到,我没带在身上。”    “不妨事,”沈盼说,“他还好吗?”    苏曜点头:“信上说他刚到河东不久就立了功,现在已升为什将,境况比之前好多了。”    赵文扬果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成功利用河标,阻击了南侵的胡人。    沈盼对那封信没做表示,而是说:“这件事我在兖州也有听闻。俞老写给俞伯父的信里还特意提到这一战。”    “哦?”苏曜挑眉,“小娘子有俞夫子的消息了?”    沈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只知道他人在河东,而且暂时没有离开河中府的意思。”    苏曜安慰她:“俞夫子心性高傲,得循序渐进,才有可能劝服他。”    俞显脾气古怪,前世他派去的使者连面都没见到。沈盼至少比他接近俞显。    不过沈盼还是颇为失望,深深叹了口气。    苏曜本想多劝慰几句,但他抬头时忽然意识到他们竟然一直站在陆仲书室门口说话,不免失笑:“小娘子是来见陆公的吧,却让我绊住这么久。”    沈盼摇头:“没有关系。”    虽然她表示不介意,但苏曜想她刚到家就来见陆仲,自己再耽搁她未免太不知趣,便让到一旁:“小娘子请。”    沈盼向他点了下头,与他擦身而过。将要进门的时候,她却忽然停步,回头问对苏曜:“这几天你有空吗?我有话……和你说。”    苏曜感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她是准备好给他答案了吗?他觉得自己应该淡定一些,但是在脑子反应过来以前,他已脱口而出:“随时恭候。”    ***    两日后,苏曜依约来见沈盼。    他一个外男,当然不方便去沈盼的闺房相见,最后约好在陆诒夫妇的居所见面。    去的路上,苏曜一直在心里猜测,沈盼会不会接受他的心意?俞慧的病已经治好,李绍到目前为止也没表现出对沈盼有什么兴趣,这一世他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心神不定地到了陆诒日常起居会客的地方,苏曜轻轻扣门。很快有人应声,不过门打开后,出来的人却是陆诒。    看到他,苏曜顿时有些头疼。平时陆诒就常拿他和沈盼开玩笑,今天他在这里,事后不知道会怎么嘲弄自己。然而出乎苏曜的意料,陆诒完全没提他和沈盼的事,而是急切地拉他进门:“你来得正好,快来看阿沅带回来的东西。”    苏曜看向屋内。沈盼安静地站在书案前面。因为背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神的时候,陆诒已经把他拉到了案前。苏曜收拢思绪,低头一看,案头上摊着一块展开的白布。    “这是……”苏曜不解。    前世的沈盼就对织物很有兴趣,可是他对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了解。    沈盼回答:“蜀地出产的夏布。”见苏曜仍然一脸迷茫,她又补充一句:“就是苎麻织的布。”    麻布苏曜当然见过,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沈盼让他看一块麻布做什么。    “你没发觉这布有什么不同?”陆诒着急地问。    苏曜又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比平时见的细致些?”    “你再仔细瞧,觉得这料子怎么样?”陆诒又提示他。    苏曜拿起那块布拉扯了两下,倒是足够轻韧柔软,便点头道:“用来做铠甲的衬里应该不错。”    陆诒哭笑不得:“你脑子里是不是就只写了打仗两个字?”他正想再嘲笑两句,却触到沈盼的目光,只好生生把话咽回去,挥手说:“算了算了。阿沅,你自己和他说。”    苏曜对他的嘲讽不以为然。他是武将,现在武宁又处于战争状态,考虑军事有什么不对?    “河南道人口密集,耕地有限,”沈盼接过话头,“且要把荒地开垦为粮田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考虑到这点,阿舅在安置流民时鼓励他们先种苎麻。”    苏曜点头。安置流民的办法是他提出的,也一直关注此事进展,知道沈盼说的都是事实。    沈盼娓娓叙述:“和稻谷相比,苎麻对土质的要求低很多,山地、丘陵,甚至只要有一小块空地就可以栽种,长得很快。以徐州的条件,一年可以收割三次。苎麻的用处也很多,织布、编鞋、制绳、造纸……”    “不错,这些活计老弱病残也能做,可以有效利用人力。而且现在正打仗,对这些物品的需求很大,正好物尽其用。”苏曜说。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沈盼说,“都由军中收购,意味着所有费用都由府库支出。如果战事结束,需求更会大减。武宁的财力也无法长期负担这样一大笔开支。”    苏曜皱眉。前世他整合徐州兵力打败王守,成功联接北方,之后他持续扩张。将征服的土地重新分配。沈盼所说的问题,他并没有明显的感受。当然他前世并不直接掌管财政,不能就此完全否定沈盼的话。何况陆仲向来保守,他如果不考虑积极扩张领土,情况属实也未可知。    “小娘子认为这块布可以解决问题?”苏曜不动声色地问。    “也许,”沈盼回答,“寻常麻布太过粗糙,只能为贫苦人家穿用。但是这块布却是俞老特意从蜀中捎回,送给俞姐姐裁制夏衣的。他信上说,蜀地经过精制的夏布,几乎能与绢布一样柔软。夏布的成本低于丝绢。如果我们出产的布能达到这样的精细,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使用……”    苏曜深思:“布帛的价格高于稻谷,用布帛的收益换取外地所产粮食,养活的人应该会多于耕田种粮。”    “只是我初步的想法,”沈盼点头,“若能改进工艺加以推广,至少能减少府库的消耗。”    “岂止是减少消耗,”苏曜笑道,“南方诸镇产粮颇丰,未来几年若无大的灾害,粮价会持续走低。经营丝麻等物会有不小的利润。若真能成功推广,说不定能形成新的财源。”    “浸麻、剥麻、漂洗、绩纱、成线、绞团、纺织……每道工序都需要很多人力,可以吸纳大量流民。”    “有了生计,流民就不容易作乱。小娘子这想法说不定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苏曜毕竟曾经执政,知道民生的重要性,对沈盼的建议非常赞赏。    “你真觉得可行?”沈盼似乎并没有他这样的信心。    “小娘子提供的是全新的思路,比某原来的想法不知道强了多少。”    陆诒听得有点牙酸。虽然他也觉得沈盼的想法不错,但是苏曜这讨好的意味也太明显了。他听到后面,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我说苏曜,就算你对阿沅有企图,也不用吹捧得这么肉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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