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几日后的一个大清早,沈盼便由苏曜带队护送,向南郡出发。    城外的丧乱没有波及城内。虽然有过一阵人心惶惶,但是陆仲措施得宜,及时安抚了城中的民心。如今城内业已平静下来。晨钟初起,城里大部份人睡梦方醒。街市上行人寥寥,只有苏曜这一队人马的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在巷道上回响。    苏曜穿着便装,骑马紧跟在沈盼的车旁。一路上寂寂无声。苏曜不由想起前几日出城,他们都以为圆满解决了王守提亲一事,流民也可以得到妥善安置,何其轻松愉快。才不过十数日,事态就已演变到她要匆忙离开徐州,寻求父族庇护了。    出城不久,便有一处焚毁的流民聚集地。苏曜远远看见一片焦土,举手令车马停下。    “怎么了?”察觉到行进停止,车内的沈盼低声发问。    “前面……”苏曜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想绕下路比较好。”    车内很久都没有声音。    苏曜当她默认,正要吩咐改道,却见一个人影从焚毁的地方向他们走来。此人一身短褐,头戴斗笠,帽沿压得很低,几乎把脸全挡住。临行前陆仲再三叮嘱,徐州对沈盼不再安全,让他一定提高警惕。这人衣衫干净,不像是逃生的流民,立刻引起苏曜的警觉。且这人看见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不但没有回避,反而加快速度向他们走来。苏曜愈发惊疑,手已经扣在了刀柄上。幸而来人在走近的同时,抬手揭开斗笠,让苏曜看清他的面容。苏曜先愣了一下,然后神色缓和,嘴角轻轻上扬。    他靠近车窗,向车内低声说:“赵文扬。”    出事以后,谁都没再见过这个人。王守在烧毁各处流民聚集地时也曾试图抓捕他,但是一无所获。苏曜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已被乱军所杀?原来他还活着,而且还没离开徐州。终归是指点过他几日,略有香火之情。确认他的平安,苏曜颇感欣慰,只是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沈盼掀起车窗一角,神色有些疲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苏曜会意。回过头见赵文扬已经认出沈盼车驾,脸上颇有疑惑之色,料想他也有一肚子话想问,便向他示意:“这里说话不方便,往南十里有个茶亭。我们可以到那里休息一阵。”    赵文扬沉吟片刻后说:“我同人有约,得去知会他们一声。请队正先行,稍后我与你们会合。”    苏曜点头:“我们等你。”    他让人留了一匹马给赵文扬,示意车马继续前行。到了他口中的茶亭,他才让所有人停下,一边原地休整一边等待赵文扬。    沈盼也下了车。她出来之前,降真已经让人在茶亭周围设了行障。可是沈盼下车后并没有走向亭子,而是凝望着大道另一边的原野。    初夏时节,稻麦初熟。微风过处,麦浪翻涌。田间劳作的农人身影就在这金色波纹里时隐时现。距离州城不过十数里,却已换了人间。    “女郎……”降真轻声唤道。    沈盼回过神,默默同她一道向亭内走去。    “一会儿赵文扬来了……”苏曜开口。    “我有些累,”沈盼打断,“苏队正见他也是一样。”    “小娘子……不愿意见赵文扬?”苏曜试探。    她对赵文扬一向友善,今日却显得过于冷淡了。    沈盼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苏队正很维护他?”    “他资质不错,”苏曜说,“某确有惜才之意。”    沈盼苦笑道:“我确实不太想见他。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些死去的流民,还有王浚……虽然我不喜欢王浚,但是他不应该死。”    “是王浚的人先动手,”苏曜说,“而且某亲眼所见,伤他确实是意外。”    沈盼叹息:“可是很多人因为这个意外丧生,将来还会有更多人丢掉性命。如果王守决定对武宁用兵,多少地方会被波及?就是眼前的平静,也可能化成焦土……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我也怕我会说一些让我日后后悔的话。”    苏曜沉默了。他还记得前世的大战。和王守的战争令原本富庶的徐州人口锐减,元气大伤,直到他重生前,都还没有完全恢复。    “如果……那时和王浚交手的是队正,”不知过了多久,苏曜听见沈盼幽幽问道,“会失手重伤他吗?”    苏曜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深想就回答道:“不会。”    赵文扬实力不够才会失手。他和王浚的差距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    “也就是说,”沈盼笑容苦涩,“如果我没有拦着队正,事态反而不会这么糟糕。我以为能掌控的局面,却因为我的插手,走向了最坏的结果。”    苏曜明白她的感受。明明都是正确的决定,却还是无力阻止局面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难怪她如此消沉。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拥她入怀,好好抚慰她一番。不过理智及时阻止了他的想法。    “意外会发生,”斟酌一会儿后,他慢慢开口,“但是这不代表你的做法是错的。如果不是王浚突然出现在徐州,王家提亲的事不是已经妥善解决了吗?小娘子不可能预见到这样的意外,也没有人可以掌控所有的事。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做出我们认为最好的决定。尽人事,听天命。”    “天命……”沈盼喃喃,“会在我们这边吗?”    “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苏曜分析,“王守不可能以儿子调戏良家女子被人砍死的理由出兵。如果王浚死了,他首先得找到正当的借口。另外大军调动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陆公应该还有不少准备时间……”    “要出兵总能找到借口,”沈盼接口,“何况武宁数州尚算富庶。对王守的部众来说,攻打武宁也有利可图。”    “小娘子这不是想得很明白么?”苏曜微笑,“王守想要的不仅仅是宣武和义成两镇。陆公虽然没有野心,但是实力强劲。王守又从来不是有肚量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河南道存在可以威胁他的力量?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也很有可能兵戎相见。小娘子不须过份自责。依某之见,与其等到王守蚕食完周边,实力壮大之后再开战,倒不如现在就动手,说不定陆公的胜算还大些。”    前世王守和陆仲打仗是在好几年以后。那时王守已经完成对宣武、义成两镇的整合,实力大增。而陆仲的几个得力干将却在那几年里因为急病或游猎跌马等意外纷纷亡故,以致于王守攻来之时,陆仲竟然无将可用,不得不亲自上阵。现在王守拿下义成的时间还短,内部有各种不安定因素,而陆仲虽然兵力少于王守,但是麾下尚有不少人才,只要善加利用,也不见得会输。    沈盼不说话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落在苏曜身上,若有所思。    这番劝慰似乎有了效果。苏曜刚想再接再厉,却见沈盼微微扬脸:“赵文扬来了。”    苏曜回头,赵文扬的身影果然已经出现在官道上。    “多谢队正提点,我会好好想想。”沈盼说完这句,在赵文扬驰近前转身进了行障。苏曜只好自己向赵文扬迎上去。    赵文扬的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他已接近苏曜。马一停稳,他就翻身落地,向苏曜抱拳为礼。    之前忽忙一瞥,苏曜没太留心他的样子,现在仔细打量,才发觉他眼下发青,似乎有很深的倦意,眼神也沧桑了许多,竟不像一个少年人了。    “你这些天受惊了吧?”苏曜问。    赵文扬摇头:“我倒还好,只是担心队正和沈女郎被连累。我第二天才听说我伤的人是王守的儿子。我找到王嫂,想托她打听消息。可是她听我说了经过,就把我锁在屋里,说什么都不让我走。直到这两天她听说王守已经离开徐州,我才得以脱身。”他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苏队正这是……”    苏曜轻叹一声,将王守提亲到沈盼去南边投奔父族的来龙去脉尽数说与他听了。    赵文扬面有愧色:“是我连累了女郎。”    事已至此,苏曜不想再苛责他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不可再这么莽撞。”    赵文扬郑重应了,又向沈盼的行障瞟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问:“我……可不可以见下沈女郎?”    苏曜差人过去问询。沈盼打发降真过来,说她旅途疲累,暂时就不见了。    赵文扬听了,神色略显黯然。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这几天情绪也不大好,”苏曜安慰赵文扬,“你别放在心上。”    赵文扬摇头:“只恨我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苏曜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赵文扬语气沉重:“我这两日挨个查看以前的流民聚点……死了很多人,不少地方烧毁了。”    苏曜点头:“我也去看过,确实凄惨。”    “流民不过是想活下去……家乡被毁,他们背井离乡,徒步千里,以为能有活路。想不到……”赵文扬握拳,“这些命是我欠下的,我会替他们讨回来。”    “你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苏曜皱眉,“你现在连王守的身都近不了。”    要是再暴露了身份,还会给徐州带来更多麻烦。    赵文扬愕然,好一会儿才摇头否认:“苏队正放心。我很清楚我现在杀不了他。不过前天我发现有些我训练过的伙伴还活着。我们约好一起北上从军,将来报仇雪恨。今日我本是要与他们会合的。”    苏曜放了心,点头道:“你若打算北上,我倒是能给你一点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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