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从陆仲书室出来,苏曜都还有些疑惑。前世……姑且称之为前世吧,陆仲可没有对他解释过调任的用意,何以这次竟会纡尊降贵?    除了沈盼没有在场,那日在校场发生的事与苏曜记忆中差别不大。对阵时他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然而最后还是决定遵循以前的道路。上一次他的前程不在徐州,这一次自然也不会。既然如此,他又何须顾忌王守的面子?    他和以前一样将宣武什将击落马下。武宁新军初战立威,整个校场一片欢腾。苏曜被将士们抛举起来,却是四顾茫然。胜是胜了,可是沈盼没有出现,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事后他几番打听,终于辗转得知,沈女郎偶染风寒,一连几日都不曾出门。沈盼体质的确不大好,且苏曜印象中那次陪陆仲来校场的前后,她也病过一次。这次虽是病得早了几日,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也许正是她这一病,后续发展才与记忆里的事实有了出入。前世王守在校场见到沈盼,便留了心,探明她的身份后向陆仲提出联姻。陆仲不愿沈盼嫁入王家,一口回绝了亲事。    这次沈盼没去,也就没有王守提亲之事。大概陆仲不必为王守提亲忧烦,才有余裕将他请到书室,亲自解释前因后果。    “听凭明公安排。”经过前世,苏曜已能平静接受这个结果。唯一可虑的是,这一次沈盼没见过他,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和他交谈。他一个低阶武官,又上哪里找机会与她接近?还是说这次他得提前离开徐州?苏曜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个人是在他走后与沈盼接近的。他若想和沈盼再续前缘,决不能像上次一样,在没确定沈盼心意之前离开。    “总之就先委屈你在内宅护卫一阵吧。”陆仲笑着下了结论,然后向家仆点头,示意他领苏曜出去。    “苏队正这边请。”老仆笑容满面地对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沿回廊行走。经过假山的时候,苏曜偶然抬头,瞥见山石之间有一抹艳红之色。他停下脚步,定睛细看,却是个画着红衣美人的纸鸢。恰在此时,不远处飘来一阵孩童笑声。接着就有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阿姐,那边。我的纸鸢就掉在那边了。”    陆仲书室与家眷所居内院相隔不远,偶尔也会有内眷出入。老家仆听见响动,转头对苏曜说:“队正与陆公女眷碰面恐怕有些不便,不如先随老奴回避片刻?”    苏曜正要点头,却忽然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不由全身一震:“那边是阿舅的书室,这个时辰也许还会有外人出入。我看还是回去吧,今日先不放了好不好?”    是沈盼!    “可是阿姐明明答应今天陪我放纸鸢的,”童声听起来颇为委屈,“你看就在那边了,马上就能拿回来。”    沈盼停顿一阵,终于松口:“好吧。我们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旁人看见。”    听见他们要过来,老家仆连声催促苏曜回避。可是苏曜不予理会。他拾起假山上的纸鸢,果断向沈盼的方向走过去。    老家仆大急,待要出声提醒这里有人,已经来不及了。沈盼已走到了假山跟前。只要苏曜一个转身,就能与她见面。    重回青年时代的苏曜曾经问过自己,如果再来一次,他愿不愿意成全沈盼与那个人?然而沈盼声音响起的那刻,他就明白那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他并不愿意就这么放手。明明他们都要和解了,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他怎么能在这里放手?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绝不是为了让他裹足不前。弥补遗憾才是正确的做法。他就不信,凭他对沈盼的了解,凭他们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时间,这一次还不能姻缘美满。    下定了决心,苏曜快步走过小径。下一刻,沈盼便与他隔着一座不高的山石相见了。    仲春时节,园中桃李如云。她站在李树下面。数不尽的白花在她身后盛放。她一头乌发松松绾在脑后,身穿半新白罗小衫和襦裙,外罩浅粉半袖。暖阳透过枝叶轻洒在她身上。绵软的风缓缓吹动,那浅浅的光影便在她肩头来回晃动。    是他记忆中的秀丽眉眼,眸子却更清亮些,脸型也还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圆润。薄施一层脂粉的双颊泛着淡淡红晕。与他照面时,她手执团扇,唇边犹带笑容,浑身都透着柔和的气息。    她并未料到这里有人。措不及防看见苏曜,不由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同时局促地举起团扇遮挡他的视线。因为手忙脚乱,她竟不慎将扇子掉落在地。这令她更为窘迫,偏过头去,用衣袖暂掩面容。    苏曜嘴角上扬。想起他们成亲那日,她也做过这个动作。那时两人并坐青庐,默然无语。她偶然抬眼,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便这样微微举袖遮挡面容。不过那时沈盼已褪去少女的青涩,即使是掩饰尴尬的举动,做来也十分从容,仿佛只是一种礼貌。今日的慌乱之态倒让苏曜格外怜爱。    幸而沈盼也不是寻常女子。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开始用狐疑的目光观察他。    见了她的神色,苏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见沈盼是故人重逢,沈盼对他却是相见不相识。他们的关系似乎总是这样,不管他多么热忱地追逐,永远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刚成婚的那几年,他想尽办法取悦她。可她的情绪总是那么捉摸不定。他试了无数方法,想要敲开她的心扉,然而始终无法成功。这并不是说沈盼忽略了他。事实上,该履行的职责她都做得很好。在许多大事上,她的意见甚至让他获益良多,可是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看待着自己?    几年的毫无进展让他有些疲累。恰在此时,他听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原来她并不是那么甘愿嫁他。可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放弃希望。如果她肯给他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都不至变成后来那样。但是你看,到最后她都不肯成全,在他得胜归来之际匆匆退场。    不知道是不是他表露了太多的情绪,沈盼忽然抖了一下,接着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反应将苏曜拉回了现实。对她来说,他还只是个陌生人,表现得太过急切,只会吓到她。    及时收拢情绪,苏曜上前,拾起她掉落的团扇,倒转扇柄递过去,又用温和的口吻说:“你的扇子。”    沈盼迟疑片刻,从他手中接了团扇,又向他微微屈膝,算是答谢。重新用团扇掩去大半面容后,她再次打量苏曜。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纸鸢上。    苏曜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和善,同时将纸鸢递了过去。    她没有接,反而垂下眼帘,不知想些什么。    这时她身后露出一个女童的脑袋。这女童生了一张红朴朴、圆嘟嘟的脸,看上去极是讨喜。她望了望苏曜,又望望沈盼,小声唤道:“阿姐。”    沈盼回神,低头说:“去拿你的纸鸢。”    女童便从沈盼身后走出,接过了苏曜手里的纸鸢,乖巧地说:“谢谢。”    她一凑近,苏曜就觉得这女童十分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孩子叫沈盼阿姐,显然也不是她那些表兄的孩子。难道是陆仲的女儿?    女童不习惯陌生人的注视,走回沈盼身边拉了下她的衣袖,腼腆地又唤了一声:“阿姐。”    沈盼显然也不欲和外人多作交谈,牵了她的手就要走开。苏曜却不想她这么快离开,连忙道:“那个纸鸢……”    沈盼脚步猛然一顿,转回头看他。    苏曜搔了一下头,绞尽脑汁想和她多说两句话:“那个纸鸢似乎平衡不大好,所以才会掉落。不妨在尾部稍作调整。”    她兴趣缺缺,却还是客气道:“多谢指教。”随即她对女童说了一句:“阿萝,我们回去。”    这一声“阿萝”终于唤醒了苏曜的记忆。他失声道:“阿萝?”    他和沈盼成婚后一直无子。后来他在无数人劝说下纳了妾。先是张氏,之后的几年,也陆续有其他人。苏曜的儿女陆续出世,沈盼却毫无动静,陆家不免心急,也曾送来一个旁支的女儿与他为妾。那名女子的小名正是“阿萝”。    阿萝那时十五岁,很是怕他。她刚来时,他不过在她身边坐下,她就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苏曜并不愿意强迫他人,见她害怕,他也不勉强,反而亲手剥了个柑子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会,从他手里接了柑子,却没有吃。    “你不愿意?”他问。    她吓了一跳,低头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陆家办的叫什么事,”他有些头疼,“既是不愿,我送你些钱帛,你回家去罢。”    “我不敢,”阿萝抽抽嗒嗒地说,“我阿爷死得早,全仗从兄接济。你要是把我送回去,从兄一生气,断了我们的钱粮,我阿娘的生计就没有着落了。”    “不是有你沈阿姐么?我让她去和他们说。”他说。    第二天他去见了沈盼。陆家送妾来的事她是知情的,却从未过问。听他说完,她把玩着手里的团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她既然不愿,”她慢悠悠地说,“倒真没必要再赔进来一个。我和表兄说清楚便是。”    沈盼果然解决了这件事。因为是她亲自出面,陆家无话可说,不过私底下没少埋怨她不识好人心。沈盼做事彻底,不但送走了阿萝,连阿萝的母亲她也找人一并照料了。之后她又物色了苏曜军中一名什将,把阿萝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沈盼看人的眼光不错,夫妻二人婚后美满和顺,对苏曜和沈盼都很感激。只是沈盼很快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因为是亲戚,又是沈盼亲自牵的线,苏曜时常请他们上门做客。沈盼却像是不怎么喜欢见他们,每次碰上也不过出于礼貌敷衍两句,绝少亲近。反倒是苏曜与他们一直关系密切。阿萝后来还常常劝他,让他多陪陪沈盼。    既是熟人,苏曜不免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心里奇怪这时的沈盼明明和阿萝处得还不错,后来怎么就那么冷淡了呢……    沈盼见他盯着阿萝看,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她不动声色地将阿萝护在自己身后,看向苏曜的眼光多了几分冷意。    苏曜知她误会,忙解释道:“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某有个故人也叫这个名字,一时失态……”    沈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苏曜的心微微一沉。沈盼待人一向温和,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这种神色已经是她嘲讽的表现了。    “某……”他刚想解释,她却迅速向他欠了欠身,逃似的牵着阿萝走开了。    苏曜苦笑不已。自己一定是被当成轻薄狂徒了。这次的开局竟然比上次还要糟糕。回过头他又发现老家仆正对他怒目而视,心情愈加沉重。    这老家仆似乎能和陆仲说上话。如果他对陆仲说了今日之事,以陆仲对沈盼的看重,说不定会把他调离。苏曜叹气,他还是太心急了。    不过他的好运道似乎从前世沿续到了现在。那老家仆虽然对他不满,却并未向陆仲告状。等了几日都风平浪静的苏曜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有机会。    上一世他是在河北发迹,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留在徐州的时间不会太多,能少生波折当然再好不过。以前他没有高攀的念头,便很注意避嫌。若不是沈盼主动和他说话,他绝不会和节度使的家眷接触。    和沈盼的那次谈话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名之后,想和他结亲的人很多,可是他从没见过那个女子有沈盼的见识与风度。在陆询委婉表示想要联姻的意思时,他脑中浮现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沈盼。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王守攻打徐州之前,陆家正在为沈盼议亲。若不是陆仲战死,若不是他横插一脚,说不定沈盼和那人的亲事早就成了。    重生后,苏曜曾经分析过,沈盼愿意主动和他交谈,至少说明那时她对自己没有恶感。变化应该发生在她和那个人相识以后。如果他能先一步得到她的芳心,那人也许就没有机会与她发展情缘了。他也就可以安心奔赴北藩,待日后地位稳固再来求娶,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现在他缺的不过是接近沈盼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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